第五十章 罅隙
劉忠堂臉色大變,驚惶道:“陛下,萬萬不能啊!”
“為何不能?趙瑄可以說服南韶與北崛起兵附逆,朝廷軍節節敗退,若再不向外尋求援助,難道你希望看到趙瑄殺入京城,謀朝篡位才滿意?”
“臣、臣不是這個意思……”劉忠堂冷汗頻頻,“隻是,小女身體羸弱,遠去西桑一路顛簸,恐怕會性命堪虞,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吧!”
“哼,說到底,也是因為你抗旨不遵,朕才沒有足夠的砝碼要求西桑王出兵,現在,正是絕佳的時機。”
趙禎袖袍一揮,向一旁的陸朗威嚴道,“陸丞相,傳朕的旨意,禮部尚書劉忠堂之女劉怡君,內恭淑慎,嘉成柔則,今封為一品淑女,賜嫁與西桑王,以修藩國之好!”
陸朗福一福身:“陛下聖明。”
隨即瞟了一眼慌恐失措的劉忠堂。
劉忠堂為官以來,位高權重,正直不阿,但為人過於古板,不肯與任何人結黨,不得聖心,更是早已被陸朗暗暗視為眼中釘。
此番趙禎派遣朝廷淑女與各個藩國聯姻,陸朗自己也是有女兒的人,他為避免女兒陸鄰香被皇上選中,便早早進言,將劉忠堂的千金劉怡君嫁往西桑,所幸皇帝也欣然同意。
“陛下!陛下請三思啊!”劉忠堂淒絕地大聲呼喊。
“君無戲言,朕會為劉怡君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劉尚書就等著送女兒上路吧。”趙禎拂袖而去。
劉忠堂隻覺天旋地轉,傷心過度,昏死過去。
待他緩緩蘇醒過來,混沌之中,聽到女兒泣不成聲的哭訴:“爹,您怎麽了,不要嚇女兒,您看看女兒呀!”
劉忠堂隻覺頭暈目眩,抬起手,沙啞地開口:“怡君……”
劉怡君大喜過望,立刻撲上來,抓住父親的手,淚水漣漣:“爹,您醒了!您被人從太極殿抬著出來,昏迷不醒,娘親聽說之後嚇得魂都沒了,女兒趕緊進宮來尋您。”
劉忠堂的精神恢複了些,愛撫著女兒的頭,目光溫和:“大家閨秀,這般失態,像什麽樣子?我隻是老毛病犯了,皇上仁慈,準我在這暢心閣歇息。你怎麽進宮來了?”
“女兒擔心爹的身體。看到您憔悴成這個樣子,女兒的心都要碎了。外麵還有些風言風語,女兒好怕。”
“怡君莫怕,爹一定會保護你的。”
“可是,女兒剛才聽說……”劉怡君遲疑著哽咽,“皇上下了旨,還是要女兒嫁去西桑國,可女兒不想離開爹和娘親。”
劉忠堂心底鈍疼,喉嚨劇痛,猛地咳嗽起來。
等平息下來,他緩緩問:“怡君,你告訴爹,你現在,願意嫁去西桑國麽?”
劉怡君含淚搖頭:“女兒自幼遵從禮數,循規蹈矩慣了,以為自己早已成了麻木的行屍走肉。但是,自從遇到了慕公子,不,是遇到了瑄殿下之後,女兒便明白,不能為他人而活,應為自己與最親近之人而活。所以才鼓起勇氣,拒絕了皇上的指婚。如今,女兒的心意也不曾改變。”
“噓!”劉忠堂聽她提起趙瑄,驚亂得趕緊示意壓低聲音,掙紮著坐起來,四下環視一周,“隔牆有耳,陛下已經心有懷疑,覺得我們與叛賊有染,你切莫再惦記那人了。”
劉怡君溪水般的眸子閃了閃,低聲沉沉道:“爹,你真的相信,瑄殿下是叛賊?”
劉忠堂一驚:“你什麽意思?”
劉怡君咬住嘴唇,勇敢道:“女兒覺得他光華磊落,心慈仁愛,並非心術不正之人。”
劉忠堂深深歎了一口氣,搖頭道:“知人知麵不知心,我伴在陛下身邊數十載,都看不清陛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更何況你與趙瑄隻有一麵之緣,如何就能斷定他的人品了?”
劉怡君欲言又止,隻得垂下眼簾,低頭緘默。
聽得劉忠堂又咳嗽起來,她忙喚侍女:“去給老爺倒杯熱茶。”
侍女應了,匆匆趕去泡茶,在門口撞上一個窈窕的身影。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侍女見了來人,嚇得跪了,不停謝罪。
那人抬手安撫道:“無妨。麻煩你幫我通傳一聲,我有事要見劉尚書與劉千金。切勿聲張。”
侍女領會,謝了恩疾步跑進內室,對二位主子低聲道:“尚書大人,小姐,楚修儀來探望了。”
劉家父女都吃了一驚。楚修儀素來深居後宮,少與人往來,為何今日會突然造訪?
劉忠堂定了定心神,說道:“拿我的朝服來,我去見修儀娘娘。”
劉怡君跟在父親身後,走到客堂,見到楚杏棠的一刹那,瞬間覺得滿室生輝,光彩熠熠,對她為何到來的疑惑也被衝得煙消雲散。
隻見楚杏棠穿著白牡丹絨裙,披著一件淺羽披風,烏黑的長發編成逐月飛星式樣的發髻,眉黛唇玫,粉妝玉砌,一雙美目盼然生姿。
這樣嬌豔美麗的容顏,卻因為過於平靜內斂的目光,而被牢牢禁錮住,毫不張揚。
“尚書大人,怡君小姐。”楚杏棠施了一禮。
“臣見過娘娘。”劉忠堂頓首。
劉怡君反應過來,趕緊也回了禮節。
戰事爆發以來,她聽到過風言風語,說楚杏棠尚未進宮之前,就早與假扮慕卓然的趙瑄相識,關係匪淺,惹得皇上龍顏大怒,更加嫌棄和疏遠楚杏棠。
對此,劉怡君雖半信半疑,但多少心中有些不服與吃味。然而今日,她第一次見到楚杏棠本尊,那些空穴來風的嫉妒,頃刻間就敗下陣來。
楚杏棠將一副草藥交給侍女:“聽說尚書大人為了公務,在太極殿發了急病倒下,本宮擔心醫治不及時,立刻命太醫為您熬製了一副精心養神的湯藥。”
“娘娘特意前來探望,微臣感激不盡。不過微臣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劉忠堂恭謹道。
楚杏棠微微一笑:“心病還需心藥醫,本宮能做的也不多,不過,本宮確有個醫治尚書大人心病的方子。”
劉怡君心中一震。
劉忠堂忙問:“娘娘的意思是?”
楚杏棠的視線往周圍瞥了瞥,劉忠堂領會,立刻屏退了所有下人。
劉怡君急問:“娘娘應當聽說皇上的聖旨了,可是有不讓怡君遠嫁西桑的方法?”
楚杏棠的眸中凝起精亮的光芒,不急不緩,徐徐開口道:“本宮素知劉尚書大人剛正不阿,忠君愛國,隻是,明君才有您為之效忠的必要,譬如先帝,勤政愛民,天下歸心。其實陛下也有一顆進取之心,隻是被奸臣蒙蔽,走錯了路。”
沒有想到楚杏棠竟會談起前朝之事,劉忠堂抖了一抖,震驚地望著她。
楚杏棠繼續道:“陛下也有女兒,舍不得女兒遠嫁藩國,卻不能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勒令封朝中大臣的女兒為淑女,代替公主和親,實在令人寒心。如今聖旨已經下了,怡君小姐即日便要啟程去往西桑國,本宮聞之,也不禁垂淚感傷。但如今戰事正酣,時局動蕩,如果劉尚書能找到一條明路,那麽,明君上位,陛下的旨意就可以作廢,怡君小姐也就不必遠嫁了。”
劉忠堂如遭雷霆之震,大驚失色,差點站不穩。劉怡君趕緊扶住他:“爹……”
“娘娘的意思是,讓我……背叛陛下,效忠趙瑄?”劉忠堂顫抖地說。
楚杏棠麵色清寒:“劉尚書應當知道,先太子之死疑點重重,而先帝原本屬意將皇位傳給太孫趙瑄殿下,東宮卻突然失火,導致先太子妃喪生,太孫殿下也不知所蹤。那之後,陛下登基,看似一切平定,如今卻暗潮洶湧。此番種種串聯起來,劉尚書不覺得,陛下才是那個竊國之人麽?”
劉忠堂呼吸急促,腦中轟然炸開。
這時,劉怡君鼓起勇氣說道:“娘娘所想,與怡君不謀而合。”
“怡君,別胡鬧!”劉忠堂嗬斥。
而劉怡君毅然不顧:“爹!您對女兒說過真心話,皇上窮兵黷武,四海之內怨聲載道,朝廷危機重重。如今先帝詔書大白於天下,便是皇上謀朝篡位的鐵證,瑄殿下才是繼承大統之人。爹,您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何處是暗,何處是明,您要看清啊。”
楚杏棠恍惚怔愣。何處是暗,何處是明……這句話,趙瑄也曾經對她說過。
隻是那時,她不得不將匕首,刺進他的身體。也不知他的傷,怎麽樣了……
“我,讓我想想……”劉忠堂心如擂鼓,思緒糾纏,混亂不堪,然而本能之中,卻開始動搖。
這時,楚杏棠又拋出一記重磅炸彈:“當年,議定讓先太子妃殉葬的,就是禮部。您身為禮部尚書,雖無意傷害任何人,但終究有愧於先太子和先太子妃。如果太孫殿下將來查到了這件事,您覺得,他會放過您麽。”
劉忠堂猛然一凜,雙目圓睜地看著楚杏棠,嘴唇微張:“那是,前朝重臣們一致提議,先帝也應允了,臣才……”
“本宮言盡於此。其中各種利害,還請劉尚書仔細周詳。相信劉尚書深明大義,必會做出正確的決定。本宮不便久留,先告辭了,今日到訪之事,還請劉尚書保密。”
楚杏棠從容地欠了欠身,目光掃過劉忠堂,又落在劉怡君臉上:“怡君小姐是玲瓏剔透之人,本宮多謝你。”
劉怡君微微一顫,見楚杏棠對她意味深長地點了下頭,接著便轉身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