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稱心如意
王府中的傳聞被小花玉聽了去,小花玉特意趕來王府替我仗義執言了一番,她進府那時我正在同浮兒討論打絡子的技巧,學的眼睛花了,就想著出門走走,可路上倒是無意撞見了紅簌,獨孤堯的廢話說了不少,但有一句話倒是挺對,是狐狸,總得露出點尾巴。
我行到假山時突覺得一陣仙氣翻滾,璿璣扇也有了反應,仔細尋找去才發現是紅簌,彼時她正站在假山外的水岸邊,抬袖施了一道仙法,仙法正落進孑然一人走著的花玉身上,靈光熄進花玉的玉佩,她手上猛地用力,花玉的身子便頓時怔住,捏動法術,花玉便捂著胸口蹲了下去,麵色慘白如紙。
是傀儡之術,這法術可操控受術者五感,若是用的猛,極有可能會一舉要了凡人的性命。她竟然敢在凡間施這等法術。
我看了眼晴空萬裏的天,扇上一旋,九天之上便立即召過一片烏雲,晦暗深處隱約可見兩道閃電之色。她嚇得收回了手上的法術,施法的那隻手別在身後,一道雲煙消散,眼前再無她的影子。
浮兒拿著披風匆忙跑過來,打量著陰晴不定的天好奇道:“方才還是晴空萬裏,現在怎麽烏雲遮日了,近來的天可真是奇怪啊。”
兩刻鍾後花玉才尋到了在池塘邊看魚的我,方才的臉色慘白已經恢複了不少,兀自添了杯茶,歪著頭道:“我方才去見過重錦哥哥了,他好像是有什麽心事,提到那個名字叫紅簌的丫鬟時他隻說自己和紅簌沒關係,但是我見過那名叫紅簌的丫鬟,對重錦哥哥也忒是熱情了些,我看不過去,就先離開了。”指腹在杯沿小心翼翼的摩挲著,她道:“我不相信重錦哥哥是什麽忘恩負義的男人,姐姐你都替他受了這樣多的苦,他若不要你,那連我也要瞧不起他了。”
“你也覺得,他不會這樣無緣無故的就疏遠我,對不對?”
“對,這裏麵,一定是有什麽原因的。”花玉抿了口茶,繼續和我要相信重錦之類的雲雲,可我,卻一心回想著他那日離開時的決絕……
“小玉,你腰間上的那枚玉佩是從何而來?”我記得,她腰間之前並沒有玉佩,她回了神,不拘小節道:“這玉佩是賀文送給我的,他說我名字中有個玉,總要帶點玉在身上才好。”
我伸手過去同她討要,她配合的將玉佩扯下給我:“這玉佩,是東陵玉,上好的玉種。”指腹擦過玉墜,靈光一次次掃走殘留在玉佩上的傀儡術,她傻傻問道:“東陵玉,很名貴麽?我辯不出什麽好玉歹玉,隻是瞧著好看,賀文說這是他用一副新作的山水畫同一位商賈換的,因著上麵雕刻了不少桃花,他覺的適合我,就送給我了。”
“他對你,可真是好。”我忽然,有些羨慕她。她捂住了我的手,眼中泛著燦爛星光,一本正經道:“姐姐,你相信我,姐姐這樣好的人,老天爺一定會賜給姐姐一個好歸宿,會有比賀文好一千倍一萬倍的男人來疼惜你。”
我淒然扯了扯唇角,“好啊。”
她天真道:“不過,我還是希望這個人會是重錦哥哥,因為姐姐你喜歡的人,是重錦哥哥。”
假山後倏然恍過了誰的衣角,也許是小王爺吧,除了他,無人再會關心我。
重錦疏遠我的這些時日,我常常一個人離府,索性也沒人會管我。浮兒被我打發去給父皇挑選賀禮了,我便一個人去找個酒樓子,賞戲品酒,好不快活。想我堂堂上神蓮華,昔日也同子梨的性子一般,豪放瀟灑,喝遍了九重天的酒水,嚐遍了一十三天的素齋,如今我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天帝總愛將一些生性無憂無慮的神仙放下凡間瀟灑了,原是九重天的酒水,品的是性情,而人間的酒水,品的則是人生。
人這短暫一生,可比漫漫仙途數萬年,來的要艱難的多。唯有做人,方能知道,什麽叫做,得不到,舍不得。
戲台子上正演著窮書生與相府小姐這類無趣乏味的戲碼,可偏偏這戲,凡人最愛聽。久而久之,我也算入鄉隨俗了,偶爾也興起眯上眼睛仔細聽聽他唱的是什麽,觀眾拍手歡呼,我也跟著拍手叫好,凡人朝著戲台子上丟銀兩,我也掏出幾錠銀子砸過去,不為旁的,隻為自己能夠盡興。
“少主,您請。”
隔壁桌子來了位客人,我一門心思的灌著酒,也沒在意來人是誰,倒是那位眉目清澈的公子先認出了我,“蓮……”許是晃過神知曉這是民間,及時改口道:“沈姑娘。”
我端著酒盞,懨懨昂頭,攜著三分醉意同他笑道:“是你。”
丹國來的使臣,隻知道姓司馬,外表是個皮白肉嫩的英俊公子,年歲不小,正是及冠之年,明明比重錦還要年長些,可重錦沉穩,他卻恍若少年,有時候瞧著他,像極了年輕時期的子梨。
他身後跟著一名女侍衛,女侍衛生的明眸皓齒,眉宇間英氣非凡,一襲侍衛裝扮更顯得其有女將之風,這樣的女子,我打從心底喜歡。
“卑職如意,見過沈姑娘。”
初見這女侍衛是在父皇的大宴之上,司馬公子對他這位女侍衛,也是很關心。
我扯出抹溫柔的笑,單手撐著額:“既然來了,那便坐吧,如意,這個名字好,稱心如意。”
司馬公子見我這副頹廢模樣,斂住唇角笑色道:“沈姑娘這是怎麽了,看起來,是有心事。”
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正好你們來了,陪我喝幾杯吧。”
司馬公子與如意相視一眼,緩步走來,矮身坐下。我招手命小二再送上兩隻酒盞一壺清酒,依次給他們二人滿上,“酒能解憂,亦能忘愁,這等好東西卻不能多喝,多喝傷神,少喝卻是傷情。”
“憂從心生,愁從心起,沈姑娘為何不願釋懷呢。”司馬公子看了眼酒盞中的清酒,低低道。
我無奈搖頭:“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到,便能做到的。”
他聞言,眼中亦是有了漣漪,感慨道:“是啊,有些事,並非是自己想,便能扭轉乾坤的。”
我笑道:“司馬公子,也有煩心事?”
他抬起酒盞,灌了一口,爽朗笑道:“一個生活在囚籠中的金絲鳥罷了,還有什麽值得煩心的呢。”
“這個比方打的好,生活在囚籠中的金絲鳥,就算生的再美麗,也抵不過囚籠外的那些燕子。”
“沈姑娘也想做燕子,本皇……我也想。”
我提起酒壺給他斟酒:“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今日時辰尚早,不如我們就喝個痛快。”
“也好。”他再抬酒盞,身邊的女侍衛卻是攔了下來,“少主……”
他偏頭去看女侍衛,眼神也柔了下來,“這次莫攔我,就讓我再任性一回。如意,你也來,我們三隻小鳥,就好好的喝一次。”
女侍衛目光深深的看著他,怔了許久。
台下的戲子唱到了丞相逼迫女兒嫁本朝的一位新晉狀元郎,正是逼婚上花轎的橋段,樓上的百姓們對此更是青睞,齊齊拍手道好,我飲了一口酒,嗤笑道:“凡人最喜歡看生死離別的戲碼,可若是真的要生死離別了,誰又能笑著送誰走呢。”
“是啊,再熱鬧的戲,到後來終歸是逃不過一個人走茶涼的結局。”司馬公子搖頭感慨道:“時光總是走的這般匆促,誰又能保持這最初的真心呢。”
我笑:“司馬公子為何也說這樣傷感的話,我還以為隻有我一人喜歡對酒澆愁呢。”
司馬公子道:“沈姑娘在憂心什麽,不如說來聽聽,在下也好安慰一番。”
再灌幾盞酒,已經有五分醉意攏上心頭了:“我憂心……我沒什麽憂心的,隻是有些事情不太明白罷了,我不明白,昔日相知相識的兩個人,為何到如今,相見一麵卻形同陌路,我不明白為什麽他會選擇疏遠我,究竟是我什麽地方做錯了……”
“原來沈姑娘是為情所傷。讓在下來猜一猜,姑娘口中的那個人,是寧王。”
“連你都瞧出來了我對他有意,你說,我這樣是不是太卑微了,我卑躬屈膝的去跟著他,求著他,可他的心終究是不屬於我。”
昂頭還欲灌酒,司馬公子好心的握住了我的胳膊,阻止道:“先不要再喝了,喝酒傷身。”
我推開了他的手,苦笑無味:“佛曰,大喜不若大悲,銘記不如忘記。”
“沈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殊不知,心不動則身不死,這一切的因果,或許隻怪沈姑娘你動了情。”
“自己種下什麽因,也便得什麽果,司馬公子,你憂心的,又是什麽?”
他勉強扯了扯唇角:“我這半輩子,從來都沒有順心過,我爹死得早,家中有母親掌權,外族又有舅舅在身側一日三次訓示,家中無論何事,都要母親和舅舅做主,而我不過是個傀儡罷了。就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不容自己左右。”
“他們逼你娶自己不愛的女人麽?”
“是啊,從未見過,談何愛與不愛。母親要我娶她,隻是為了家族利益罷了。我,甚至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將她娶回家做夫人。”他說此話的時候,目光試探著看向如意,如意亦是滿臉愁容的飲了口酒,我笑出聲道:“這世上總有許多事,求之不得。”舉起酒盞,我昂頭看盞上青花,“我自幼便體弱多病,父皇,他將我視為掌上明珠,什麽事情都縱著我,容著我,可我何嚐不想自己也任性一回,但不能,生在皇家,就要一輩子恪守規矩,一輩子做隻籠中鳥。”
涼酒入腹中,我意識漸而朦朧,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是,誰會喜歡一隻被豢養的小鳥……”
司馬公子淺淺一笑,繼續與我對坐飲酒,這一飲,便喝了足足兩個時辰。
後來我暈倒在酒樓中,司馬公子見我昏迷不省人事,便小心翼翼的抱起了我的身子,命人備了馬車,親自送我回了王府。
深夜王府外隻留下了等待我歸來的官家,司馬公子抱我踏入府邸,在我耳畔說了什麽我尚且聽的糊裏糊塗,唯獨感覺到他抱著我走了幾步後突然停了下來。後來便是那道熟悉的聲音薄涼道:“勞煩司馬大人了,本王送她回房便好。”
司馬公子攜著笑意道:“也好。”
我被送進了那個洋溢著暖意的懷抱,他身上的淺淺梨花香拂走了我靈台中的幾絲醉意,我主動的伸出胳膊圈在了他的脖子上,閉上眼睛往他懷中蹭了蹭……
他送我回了房間,提起被褥給我遮好,我的手順著他的衣袖一路滑下,抓住了他的手指,呢喃出聲:“別忘記我我,別忘記我……”
子梨,別忘記我。
溫暖的掌心貼在我的容顏上,他在我床前坐下,不知到底陪了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