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如母(一)

  河畔村三麵環山, 前有河流,出村的唯二道路,一是從稍微平緩的東山山道繞過, 二便是踏上這條已經修建了幾十年的石橋。


  河畔村的物資並不算匱乏,雖說可供種植的田地比外界少了許多, 但山上也有果樹,獵物,能靠山貨補給過活。


  這也使得長住在河畔村的村民格外依賴氣候, 若是氣候好時, 他們便能靠出售這些稀缺的山貨多賺些錢,可若是天時不好, 這山中便也沒什麽收成,甚至還有猛獸襲村的先例, 隻會過得比其他村落差上許多。


  這十年間大源朝風調雨順, 河畔村便也成了十裏八鄉最富庶的村莊之一, 要不是周邊地勢相對險阻,估計這兒的年輕小夥和未出嫁的姑娘一到年紀, 便會被媒婆踏平門檻。


  可饒是當地頗為富足, 也不能保證家家戶戶條件都好。


  每日的這個時間, 村中的婦人姑娘便會集聚在這處無名長河,各自帶上裝滿了髒衣的盆子和搗衣杵, 其中條件稍好的,會帶上皂角, 條件差些的, 則基本都是簡單地取些草木灰。


  聚在一起, 除卻連綿不絕地搗衣聲和河水流動之聲外,便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補充著的聊天聲音。


  這年代沒太多娛樂生活, 未出嫁的姑娘早早就要跟著家中的長輩學各項持家之道,再學一兩樣能拿得出手的活,而當家的婦女平日裏要管的是一家家務,身體康健的還要隨著夫君下田,平日裏忙忙碌碌,並沒有那麽多時間閑聊。


  而近來河畔村聊得最多的,便是住在村中,占了一間大屋的寧夫子家。


  說到這寧家,眾人便是齊齊一聲歎息。


  “寧夫子不在了,也不知道以後我們家狗剩要去哪兒識字。”頭一個說話的婦人看上去有些年紀,約莫近四十的樣子,可實際上她才三十出頭,她是村裏最有“福氣”的,自打進門後,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懷,起初自然是欣喜的,隻是現在足足有六個孩子的她終日為養孩子操勞,老得很快。


  “我這也想著呢。”同樣歎了口氣的女人看上去倒沒那麽憂心,“我當家的說要把孩子送鎮上當賬房學徒,總是能學下去的。”


  她這話一出,旁邊眾人便都露出了豔羨神情。


  這年代可不像後世有什麽正規學校的,大多手藝那都是靠代代相傳的,就連這做賬的本事也是如此,鎮上請得起賬房的地方本就不多,帶出徒弟餓死師傅,哪有幾個人敢教?除非這給的拜師禮足夠多,又或是恰巧有了什麽緣分,否則這種看門本事,很少有人會往下教。


  河畔村中的人彼此都知根知底,當然知道對方有沒有什麽厲害親戚,不用問,這肯定是出了大錢的,可不是誰都舍得出這麽一筆錢。


  想到這,大家便不約而同地思念起了那位才剛過完頭七的寧夫子,如果寧夫子還在,他們哪用這麽煩惱?


  他們所說的寧夫子,是土生土長的河畔村人,本名寧知中,都是村裏人看著長大的,他的父輩曾是村裏的獵戶,後是縣衙捕快,寧知中得了父親的蔭庇和村中孩子不同,早早地交了束拜了老師考試念書。


  說來寧知中在學習一道上確實有天賦,當年考取了童生的他在奔赴考試的路上遇到了意外――後來有人打聽,據說是他同期考試的一位考生嫉妒他的天賦,使了些手段,寧知中便落榜回來,還在當時的主考官那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總之那之後,又蹉跎了幾年,寧知中還是沒能考上,便在省府找了幾份替人潤色、當人老師的工作維生,屢試不果的他不願在花家中銀兩,便打道回府,後來父親離世後,便帶著妻子回到了村中。


  當年寧知中回村時在村人看來,是帶著點落荒而逃的灰溜溜感的,甚至有人懷疑起他當年的名聲全是造假,不過後來他經由村長同意,在村中祖屋那辦了個村學,眾人便也慢慢知道,寧知中確實是有本事之人。


  寧知中辦的這村學其實有些不著五六,若是被其他讀聖賢書的人聽到估計會對他破口大罵,說他誤人子弟,可對於村人來說,這可是沒地方找的合適學校。


  需要人數、學些算術的他便教人算數、隻是想粗學幾個字的便也就教幾個字、想要去鎮上念書學些正統四書五經的,他也就認真地按著四書五經的路子來教。


  寧知中收費很低,他家沒有能種地的壯勞力,他便要求來他那上學的學生家長在閑暇有空時輪著替他家下地,寧知中家的地本就不多,對於這些老把式來說,根本不需費多少工夫,平日裏若是誰家有多的蔬菜瓜果,也會往寧知中家送上一些。


  寧家人便也靠著這一村人的照顧過得算悠然自得。


  可天有不測風雲,寧知中的妻子聽說是他以前老師的獨女,她身形瘦弱,生長女寧初夏時倒沒出事,可第二胎懷了雙胎,在生產時大出血,花了好多錢才把她和小貓崽般地兩個兒子就回。


  隻是這之後,寧家便花錢如流水起來,寧知中雖然在教學上不太講究,但骨子裏還是有自己的堅持,他雖想求財,但取之有道,隻能靠自己賺錢,一個文弱書生,每隔兩日就要徒步去一趟鎮裏,又是幫忙抄書,又是幫忙畫花樣,平日裏妻子幹不得活,他也笨拙地開始幹,有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鍛煉,可對於寧知中這樣的書生來說,這一下超過了他體力的極限,妻子那還沒照顧好,他人就病倒了。


  人病了就該好好休息,可寧知中不敢休息,家中嗷嗷待哺的三個孩子,纏綿病榻的妻子都得靠他養活,他這麽操勞著操勞著便一病不起。


  雖說寧家人即刻從鎮上請了大夫,可這救病不救命,寧知中這是被耗損得油盡燈枯,聽到這個消息,寧知中的妻子大受打擊,她平日裏精力不足,能夠在丈夫不在時照顧好幾個孩子已經實屬不易,雖說注意到丈夫似乎不太對勁,可也隻是讓丈夫別太辛苦,她沒想自己這麽一疏忽,卻沒了丈夫。


  精神本就和身體牽連。


  寧知中得不到休息,妻子又何嚐不是如此?她再無力也會多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想要躺在床上什麽事都不幹,那得是大家小姐才有的享受,在寧知中離開的當天,他的妻子便也跟著他閉上了眼,夫妻倆走得突然,話都沒交代幾句。


  而被留下的,便是一大二小三個孩子。


  最年長的女兒也才剛到九歲,同胞而生的兩個兒子還不到六歲,根本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而他們現在麵對的,是圍繞著他們團團轉正尋找著下嘴時機的豺狼虎豹。


  說曹操曹操到,洗衣服的地方位於河流的中下段,正好距離石橋不遠,聊到一半,便有位婦人故意重重地用手上的搗衣杵錘了兩下大石,往石橋那指了指。


  隻見石橋之上正有一位婦人在過橋。


  她身上穿著的衣裳顏色挺熟,手上拿著個包袱,隔著距離都能看得出那包袱空空,頂天了隻裝了點小東西的模樣,她動作很敏捷,正在往村裏的方向走。


  洗累了衣服的婦人把手上的衣服一擰,水嘩啦啦地落下,她語氣中帶著不屑:“又來了。”


  “沒見過這麽心黑的。”說這話的婦人忍不住搖了搖頭,眼神裏帶著同情,“也不知道這回會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那肯定又是打秋風回去了唄。”


  河畔村的富裕,也使得村民的整體道德水平較高,說白了這有錢相對閑了些,自然也多少講究些做人。


  再加上寧夫子懂得做人,此前村人受了他不少照拂,不說別的,就說平日裏村人去賣貨,離家之前都會托寧知中幫忙算一筆賬,自打寧知中回村之後,村裏的人都甚少被奸商蒙騙了。


  這份感情還在,大家對於他留下的孩子便也多了幾分同情,村裏的人都不算缺錢,少有幾個貪心的,也在眾人的意見裹挾下不敢表露,不至於做出吃絕戶的事情。


  可村人不吃,別人可就迫不及待想要動手了。


  村裏有人同情想過幫忙,但又怕牽扯到是非,畢竟誰家也沒有那麽多餘力能夠幫忙養孩子,隻是私下和村長說了說,決心為寧家人保下這一片田產、房產,好歹留個根。


  “你說,他們都不怕晚上有鬼來敲門的嗎?”婦人沒忍住,語氣憤憤,她就住在寧家隔壁,此前幾回忙碌那位已逝的寧夫人都會同意讓她把孩子留在那,她對於寧家人也比其他村裏人多抱有一絲的關懷。


  “鬼怕惡人哩!”


  這話說得大家同時沉默,這要是真有鬼,就該把那些欺負寧家娃娃的人給弄死,隻可惜……


  “人都不幫,鬼哪會幫呢?”不知哪個角落,一道聲音響起,混雜在眾人的歎息聲中,倒是一時沒能分辨出是誰說的。


  可這話卻讓原先正高談闊論的人都歸於沉默。


  她們這些同村人都幫不了,怎麽還能指望什麽惡鬼呢?


  真是好人沒好報。


  ……


  寧芍藥是長驅直入,直接進了寧家門,她連門都不敲,便這麽直接闖入,一進去便扯著嗓子開始喊侄女的名字:“初夏,姑姑來看你們了。”


  她頗為挑剔地打量著這房子。


  寧知中的父親當年離村時知道自己此後估計甚少回來,便將自己所住的房子捐為祖產,多餘的田產充作祭田,隻保留了不多的一方宅基地和連載一起的田地。


  他這樣有成離村的人,格外講究名聲,而且這也是回報祖宗的方式之一。


  寧知中回到村後,便自己又起了現下這套房子,這房子落成還不到十年,在兩個兒子出生前又擴建了一次,寧知中所學甚廣,對於住宅設計和品味多少受到了當年在省府見到的那些大宅影響,雖然花的錢不多,可修成的效果挺明顯比村裏的其他房子要講究不少。


  寧芍藥不懂得像寧知中那麽咬文嚼字地誇獎,她隻曉得這房子一股文人酸味,放著那麽多空地不種滿,還搞了那麽些沒用的擺設,真是窮講究。


  先是嫌棄,然後便是羨慕,寧芍藥當年出嫁時家中光景正好,她便嫁給了在鎮上開布莊的丈夫。


  布莊可是一門好門生,若不是寧知中落第,寧父是決計不會讓她嫁過去的,隻是寧芍藥出嫁不久,丈夫便因為染上了賭癮偷偷地把家中輸空,寧芍藥被公婆以沒能管住丈夫為名好生地責罵了許久,過得很是蹉跎,以夫為天的環境讓她潛意識地不敢責怪丈夫,便責怪起了兄長。


  若是當年兄長考中,她何至於嫁給一個賭棍?後來兄妹倆有了間隙,來往很少,每回寧芍藥上門,便是像兄長討要東西的。


  這習慣延續了很久,哪怕現在兄嫂已經雙雙離世,也不例外。


  外甥女還不出來,寧芍藥不耐煩:“初夏,你這孩子是去哪兒了?”


  兄長離世還沒多久,寧芍藥是不願進他們屋子的,否則以她的貪心,早就進屋了。


  寧芍藥已然要發火,便見到外甥女從屋子裏出來。


  她的這位外甥女和她那病死的爹娘一樣,又瘦又小,眼睛倒挺大,這麽看著人的時候還怪滲人的。


  “初夏,你出來了。”寧芍藥見外甥女出來又往她身後看,“居樂和居耀呢?”


  “不太舒服,在裏麵睡了。”寧初夏看著眼前的這位親姑姑,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幾分嘲諷。


  寧芍藥並沒瞧見外甥女眼底一閃而逝的嘲諷,她自顧自地將包袱放在桌上打開:“你姑父讓我給你們帶點糧食。”


  她的這包裹裏裝的米極少,寧初夏估量地看了眼估計隻有一斤的樣子,她沒湊近看,總覺得那些米有些陳米的模樣。


  “謝謝姑姑。”寧初夏安靜地從旁邊拿了個豁口的小缸,將這些米裝進去,果然連一半都沒裝滿。


  見寧初夏收下了這些米,寧芍藥便也心安理得起來,她這是做了大好事。


  寧芍藥的眼神提溜一轉,沒看到其他目標,便也按照原定的想法直接開口:“初夏,你姑父要去見一個朋友,家裏的那副《送別山水畫》你拿出來給我,我會給你錢。”


  又來了。


  寧初夏早就習慣了寧芍藥的千層套路。


  自打寧知中不在之後,寧芍藥便開始憑借著自己之前的記憶搜刮起了寧家的字畫。


  她當年沒讀書,可曾是布莊老板的丈夫和嶽父是懂行的。


  寧知中的妻子當年嫁給寧知中時,便從父親那帶來了家中的不少孤本和字畫,而這些都是要作為家中重要資產代代相傳的,這些在鎮上縣上賣不出錢,得要送到省城才能賣出合適的價格。


  寧知中隻有在當年妻子最病重的時候才在其中挑了一幅畫賣出,不過這幅畫售賣得到的價格,還不及這畫的十分之一。


  寧知中不肯賣這些,一是因為傳統的觀念作祟,他答應過老師,要將這些字畫往下傳承,或是交給以後的學生,崽賣爺田這可不是好話;二是這也確實在此處賣不上價格,發揮不了真正的作用,鎮上甚至縣城裏會買的,一般也是買來附庸風雅,掛在牆上而已;三則是財不露白,要是讓人知道家中的這些藏書字畫值錢,恐怕會引來不少吸血蝗蟲。


  隻可惜寧知中是相信妹妹的,當年他以為妹妹來看望嫂子是擔心他沒錢支出,為了安妹妹的心便私下告訴了寧芍藥家中並不缺錢,當年寧芍藥隻記了幾個關鍵詞,這回兄長死了,她沒忍住和丈夫抱怨了兩句,說兄長明明這麽多畫也不知道賣,把自己累死了,以後每年她要到誰那去討東西。


  丈夫一聽,便立刻反應過來,這可是天大的發財機會,寧知中是離不開家,又找不到信任的人,再加上他也就是個酸腐書生,認識的都是窮酸人,哪像是寧芍藥丈夫和公公之前還有有過生意往來的江南富商。


  寧芍藥這一聽,自然也跟著眼神發亮,便來哄起了並不知道情況的寧初夏。


  寧芍藥性子大大咧咧,但公公老謀深算,之前討的那些便宜東西都是做給別人看的,這就叫暗度陳倉。


  寧芍藥見寧初夏不說話,皺眉道:“你這孩子,性子這是和誰學的?”


  她一下把侄女拉了過來,往椅子上一壓,說起了道理:“初夏,你聽姑姑說,你可別和你爹一樣死腦筋,這些畫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哪值什麽錢?”


  她冷笑:“你爸舍不得賣畫自己人都累沒了,你要是同他學……”寧芍藥故意拉長了語氣,“恐怕你兩個弟弟也……”


  寧芍藥絲毫沒有恐嚇孩子的愧疚,她坦坦蕩蕩,這些孩子不過是守著金山不懂挖,那為什麽不讓她這個最親近的姑姑來挖?這她拿了畫,還會給孩子米糧呢!


  寧初夏像是被嚇壞了,身體哆嗦了兩下:“姑姑,可是這些都是爸爸喜歡的畫。”


  寧芍藥登時就翻了個白眼:“喜歡有什麽用?你不給我我就走了。”她開始嚇小孩,“初夏,你可要知道,你這家裏米缸都要空了,你到時候買不到米,你兩個弟弟都得被餓死,你到了地底下你爹你娘都要怨你。”


  她挺瞧不起自己這個隻會死讀書的傻哥哥的。


  她一方麵要錢要得利索,一方麵又覺得哥哥著實有些愚蠢,她要什麽給什麽,從來不懂討價還價的。


  嫂子也是,每回她來了,就算身體病懨懨地,也會撐起來給她煮個雞蛋。


  不過這也正常,誰讓她兄長欠了她的呢?當年要是兄長考上秀才,這不什麽都沒了?


  也正是她的這傻兄長和傻嫂子才會教出這麽一窩蠢孩子,想到自家的孩子平日裏有多精明,不會讓人欺負哪怕一下寧芍藥就忍不住得意。


  這就叫龍生龍,鳳生鳳,要是她的孩子和兄長家的這幾個一樣畏縮,她死了都能給氣回來。


  不過正好,這要錢都方便了。


  “別,姑姑,你別走。”寧初夏伸出手拉住姑姑,她的衣服不太合身,露出了格外纖細的手腕。


  寧芍藥當然是又坐了回來:“你想想,你這麽小一個娃娃,也不知道去哪賣畫,估計去了也會被人騙,要是遇到拍花子,那肯定把你拐走賣了做人丫鬟。”她唬人的話一整套。


  這也就傻孩子會信,他們當地這根本就沒有拍花子。


  要知道,這孩子是得看價錢的,樣貌好、品相好的娃娃,自然賣得出高價。


  拍花子要是來這拐孩子,這還得不知繞多少路才能進城,要是遇到孩子身體弱,連著生病,最後估計還得賠本,村裏的孩子也就能賣給人做個苦力、丫鬟的,不值什麽錢。


  “姑姑,你讓我想想。”


  “想什麽想!”寧芍藥不耐煩地皺眉,“你這畫我是正好有用才幫你,你去問問村裏,誰會買畫?”


  她完全占據了上風,村裏就沒幾個讀書人,他們哪裏懂得這一幅畫能賣多少錢?就算想同她搶,他們也搶不過,寧芍藥可以一哭二鬧鬧回來。


  “那,那姑姑你出多少錢?”


  說到這,寧芍藥便從兜裏掏出了一整串的銅板,這一掏出來,她就忍不住跟著肉疼,還好她偷偷地從這一串裏摘走了一些,反正孩子也不懂。


  她晃了兩下,銅板碰撞發出聲音:“看到了沒有,這些錢都給你,我還再給你送幾斤米!”


  寧芍藥一副大方的模樣,可眼神卻緊緊盯著侄女,隻要侄女心動,她這事就辦成了,想來丈夫和公公一定會很滿意。


  “那……那好吧。”寧初夏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我記得以前爹爹出去賣畫都是要立字據的,我們寫個字據行嗎?”


  她直到這時候還抓著姑姑的袖子不放,沒舍得鬆手。


  寧芍藥當然是想要拒絕,怎麽還要立字據這麽麻煩,不過轉念一想,這要是未來哪一天,侄女知道這畫值錢了前來討要,那可就沒完沒了。


  “行,不過我可不會寫字據,你自己寫。”她是知道寧知中很疼這個女兒教過寧初夏識字的,便也坐在那很大方地等了起來,若是侄女自己不會寫,那可就不賴她了。


  接下來的一切發展得很快,寧初夏從裏屋把弟弟寧居樂叫醒,讓他去村頭喊村長來做見證。


  這契約涉及的錢太少,若是要到縣城去簽太虧,村長見證便也算過了明麵。


  村長到得很快,他一聽這事就覺察出不對,可看著寧芍藥那眼神,他好半天都沒說出話。


  寧芍藥的那位丈夫愛賭可是連他們河畔村都知道的,這愛賭的人,做出什麽事情來都正常,如果為寧家的這三個孩子出頭要付出那麽大的代價,那麽還是沉默為妙。


  “初夏,你想好了嗎?”村長沒忍住,在寧初夏蓋手印前問了一句。


  這已經是他能給予的最大善意了,他能幫一時不能幫一世,像是這樣的孩子,他是幫不到頭的。


  “嗯。”寧初夏看向村長,“姑姑答應了,要給我們糧食。”


  她苦笑道:“爹爹沒留下多少米,家裏還欠著仁醫堂出診費……”


  村長啞然,他當然知道寧家這幾個娃娃遇到的困境,按說這樣的孩子是可以由公中養的,但按照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如果由祖產出錢養的孩子,便不能記在寧知中名下了,一般還要另外認個父親。


  村長私下問過寧初夏,這孩子記著父親臨終的交代沒有答應,他也不好強求。


  寧初夏看向姑姑:“姑姑,我這還有四五幅畫,你可不可以回去問問姑父,還要不要?”


  “我回去問問。”寧芍藥心中大喜,不過麵上不露,矜持地點了點頭,“如果你姑父問,我肯定是買的。”她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侄女的手,她現在可是渾身發熱,這眼看就要發大財了,能不暖和嗎?

  “要不是我家裏已經有那麽多孩子了,初夏,我是肯定要把你帶回去照顧的。”


  她越是情真意切,旁邊的村長心裏便越是沉默。


  麵對寧芍藥的顛倒黑白,他無能為力,村裏這些年一直不錯,家家戶戶生的孩子也多,無人養老的孤寡都沒有,又不是自家沒孩子,怎麽會想認別人家的孩子呢?


  這可真是,沒解的謎題。


  ……


  送走了眉開眼笑的姑姑,寧初夏便看向故意落在後頭的村長。


  村長猶豫了片刻隻是說道:“你爹的東西能留就留一些。”他沒說明白,這要是明說了寧芍藥在騙錢,最後估計會燒到他的身上。


  河畔村偏安一隅,當地環境又好,明明是靠著山,村裏又有獵戶,當地的民風卻很溫和。


  這直接結果是在寧夫子死後,整村沒有人對寧家這三個孩子守著的財產生出覬覦之心的,可同樣地,在寧家的這些七大姑八大姨,多年沒有來往的親戚上門打秋風占便宜的時候,村裏的人也很難做到挺而出手。


  “好。”


  寧初夏答應著送走了村長,便瞧見兩個弟弟撲了上來。


  “阿姐,姑姑還會來嗎?”寧居樂仰頭看向姐姐。


  他對於這個姑姑的全部印象,就是每回隻要來都一定會拿走東西。


  在爹爹和娘親不在之後,姑姑便越來越頻繁了,幾乎是每天都上門。


  寧居耀雖然和寧居樂是同胞出生,可他生來像是被兄長搶走了所有營養般,格外地顯得瘦弱:“今天表姑、表叔……”他念叨了好幾個名字,“他們都沒有來。”


  “是,他們今天都沒有來。”寧初夏伸出手搓了搓兩個弟弟的腦袋,“我去給你們煮碗米湯。”


  寧居樂和寧居耀同時點了點頭,他們懂事地鬆開了阿姐的腿,各自拿了布,開始效率有些低的擦拭起了家裏的桌椅。


  他們對於父母死去前後的記憶都很深刻。


  清楚地記得在一夜之間陡然變了的天,還有外頭老大夫和村長說的話。


  大夫說了,爹娘都是累死的,寧居樂和寧居耀還不知道他們要麵對的是什麽,現在隻知道要能做一點是一點,好讓姐姐輕鬆一些。


  寧初夏進了廚房,熟門熟路地開始幹活。


  灶台旁邊有個小板凳,這是她專屬的踮腳椅,她得靠踩著這個椅子才能夠到灶台。


  可即便有了那麽多工具,對於瘦弱的她來說,做一次飯還是很不輕鬆,但現在這個家也有且隻有她能幹活,不能推脫。


  她掀起了門簾,偶爾一回頭能看到在客廳忙碌的兩個弟弟,心頭熨帖的同時,寧初夏回憶起了從原身那繼承而來的經驗。


  寧初夏這回一睜開眼,麵對的便是已經屍體冰涼,在村人的幫助下正要下葬的父母,她的身體瘦弱得不可思議,在父母二人下葬的時候哭暈過去,醒來時,身邊便是像小貓一樣哭著的兩個弟弟。


  再看這即便整理整潔,還是顯得挺“落後”的家,幾人身上的衣服,寧初夏便明白她這是來到了古代。


  寧初夏沒有特地研究過古代的曆史,她不太清楚現在在的這個大源朝應該對標她生前的什麽年代,隻能籠統地稱為古代。


  說起原身的一生,那簡直是小白菜真人版,被剝削欺負的一生。


  在原身九歲以前,她的生活大抵還是幸福的,雖然母親身體不好,弟弟又病弱,但父母都很疼愛她,兩個弟弟也格外敬重她這個長姐,可九歲之後,這世界便變了。


  在古代,父母的先後離世比後世還要可怕,這可沒有什麽街道辦居委會。


  在父母離開後,原身便開始筋疲力竭地對付著“圍攻”她的所有親人。


  見過從來沒出現過,第一次出現便“自稱”父親向他借過錢的親戚嗎?原身見到了,他們獅子大開口,對原身格外凶狠,隻說寧知中找他們借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原身稍微一反抗,他們便會立刻說,這是不是死了要賴賬?

  於是父母剛走,這個家便開始空了。


  米缸、後院的瓜果、沒有缺口的小缸、原先成套還有花樣的瓷碗……


  要不是村裏的人幫忙,恐怕他們家連三個人吃飯的碗都湊不齊。


  可悲的是,這些隻是拿了東西就跑的人,居然還是諸多親戚中,對於原身和弟弟最心慈手軟的,而在一眾麵黑心黑的人裏,寧芍藥便是翹楚。


  她悶聲發大財,以極低的價格從原身那要走了寧知中留下的字畫。


  發現了她這一舉措的寧家表叔也絕不落後,趁著夜偷偷爬進寧家的房子,在書房搜羅了一番,然後照貓畫虎地“買”走了那些珍貴的孤本。


  還有一直按捺不動的叔父,也假托中間人來要走了寧家傳承的珍貴兵器,就連壓箱底的一塊虎皮,也跟著買走。


  ……


  於是寧家就這麽在第二輪的掃蕩裏變得更加空曠起來。


  原身不知道這其中的價值嗎?其實不然,她再傻,隨著長大也知道了,可她終究是個孩子,麵對眾人的威嚇步步緊逼,她隻能一次又一次的同意,她想過反抗,但卻連反抗的勇氣都沒。


  她隻能這麽眼睜睜地見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點頭,父親曾經珍愛的東西們,全然離去。


  要不是村中照拂,恐怕他們連這房子和地也留不住了。


  這些親戚心黑到什麽程度呢?他們在寧家這占到了便宜,卻還不願意從指縫間施舍哪怕一丁半點給寧家,寧初夏隻能和弟弟艱難地想盡一切辦法求生。


  東西被“買”光了,這來家裏的人自然也就沒了。


  可這家裏的寶藏,可不隻是明麵上的東西。


  原身記著父親臨死前說過的不多的話,父親囑托她,如果可以的話,多多教兩個弟弟識字,別讓他們做大字不識的人。


  教導著弟弟的她,為兩個弟弟的聰敏感到驕傲,卻沒有注意到隨著時間,她越長越水靈。


  而這時候,她的長相,又成了新的“財富”,吸引來了惡狼。


  幾位親戚不知道是如何地爭鬥,想要讓原身從他們家出嫁,他們自然是滿口大道理:“你沒爹沒娘是找不到好人家的,連個給你置辦嫁妝的人都沒,你要是沒能嫁個好人家,以後你的兩個弟弟都會因為你丟臉。”


  這樣的說法著實嚇人,但在當地確實是有跡可循。


  原身在躊躇之間,她的那位好姑姑寧芍藥又來了。


  對方一騎當先,給原身介紹了一門“好親事”,成親的對象是縣城一位富商的獨子。


  寧芍藥也不說虛的,直接擺開了說,她知道原身一直希望能將兩個弟弟送去上學,卻出不起上學的束,她就像惡魔一樣誘惑著原身,告訴她隻要嫁給那位富商的獨子,就能擁有很多的錢,也能幫襯上兩位弟弟,也不用再過得那麽艱難。


  原身看出了其中的糾葛,和兩位弟弟商量,弟弟們都不同意,可沒想到這決定剛告訴姑姑沒過一天,她的小弟便在出去賣山貨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受了傷需要看病。


  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


  原身答應了姑姑,在姑姑家嫁了出去。


  她還真沒看錯姑姑,這位富商的獨子是有病的,她嫁進去便是要衝喜,麵對婆婆的苛待和丈夫的虐待,原身倒是全都忍了下來,過了那麽多的苦日子,她早就沒什麽是忍不了的了。


  姑姑最起碼有一點沒騙她,在這她確實不缺吃穿,能給弟弟出不少錢。


  這一部分的記憶,在原身的記憶裏是格外混亂的一段。


  光亮和黑暗交雜。


  她在富商家過得很痛苦,唯一連接外麵的渠道便是自家的好姑姑。


  富商家的獨子有病,全家便格外防著原身,生怕她偷偷紅杏出牆,就連她的兩個弟弟也不許她見。


  原身雖然不太信任,可還是隻能選擇相信姑姑。


  每一次從姑姑那聽到消息時,她的心都是喜悅的。


  寧芍藥告訴她,二弟找到了個非常好的老師,馬上就要考試。


  寧芍藥告訴她,三弟過得也很好,雖然讀書要差些,但是已經在學藝。


  ……


  這些消息便成為了原身記憶裏所有的光芒。


  為了這些光,原身幾乎付出了一切。


  她寄希望於姑姑最後的良心,她想姑姑就算抽成,那也多少會漏下一些到兩個弟弟的手中。


  不光是給錢,期間還發生了許多事情,包括弟弟們讀書時遇到了當年父親的同仁,原身便即刻回憶起當年父親的話托付姑姑給出信件。


  她過得痛苦,可隻要想到弟弟們能過得好,能完成爹娘們的願望就好。


  可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富商的獨子還是病故了,不知是為何,原身沒能懷上孕,她答應了富商會為丈夫守寡,唯一的願望便是看一看兩個弟弟。


  也正是這看一看,她才發現,她一直都活在寧芍藥的謊話之中。


  那些所謂的弟弟們給她的信件,全都是寧芍藥在兩頭騙,寧芍藥告訴兩個弟弟,她想念弟弟,弟弟們自然不會在信中說什麽不好。


  寧芍藥告訴他們,寧初夏的丈夫身體很弱,不能沾染病氣,所以寧初夏不能見他們,寧芍藥請了擅長模仿筆跡的人,每回遞給兩個弟弟的信都是交代他們要對姑姑好,說她得了姑姑幫忙,嫁給了好夫君,日子很好過。


  她的兩個弟弟都沒有去念書,甚至還有一個因為當年的傷拖延治療,留下了後遺症。


  他們勤勤懇懇的幹活,“犯傻”地把錢交給寧芍藥,雖然知道姐姐在富商家裏應該會過得不錯,但還是希望能多少給姐姐一些私房。


  而她所送出去的錢和信全都成了寧芍藥的資源,寧芍藥已經是城中知名的富商妻子,而她的兒子,正是新科榜眼。


  不用問,她兒子的老師,自然是當年寧知中的那位同仁。


  她的好姑姑,徹底地騙了她。


  原身想要報複,可現在她已經徹底比不上姑姑了,她隻能看著她的姑姑得意洋洋耀武揚威地告訴她,這是她活該,是她傻才會一直被騙。


  而當年她自以為的出嫁,根本就是一場“購買”,富商家花了大錢,找寧芍藥購買了她這個出挑的侄女,所以一直把寧初夏當家中所有物的富商家從來不覺得她這個媳婦和正常媳婦一樣有資格見什麽家人。


  她和弟弟話還沒說完,便被關了回去,一直等到富商夫婦離世,終於能管家的她,才得知兩個弟弟因為過度的辛苦已經不在。


  她這輩子送走了累死的爹娘,卻又送走了累死的弟弟們。


  而彼時,她那位踩著侄子侄女血上位的姑姑,已經是朝中重臣,封了誥命的母親了。


  【主線任務:照顧好兩個弟弟,撫養他們成才。】


  【支線任務:讓姑姑寧芍藥獲得應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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