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如母(三)
什麽山啊水啊的, 蔣富貴根本聽不明白。
他要是懂這些山山水水的,那肯定是撒謊。
縱然這幅畫陪著他過了那麽長的時間,可蔣富貴還是很難根據寧初夏的描述對應著想起畫的細節。
他看不到案上場景, 隻看得到縣令同旁邊的師爺一起撫須點頭的姿態,蔣富貴不由地心一顫, 這些人別是被寧初夏給糊弄了!
果不其然,他剛生出這樣的想法,那位縣令便看了過來。
縣令姓吳, 他雖然也是通過層層科考後被安排到此處的, 可對於這些書畫終究差了些了解。
他所學皆是八股,在作詩上沒什麽天賦, 對畫的品鑒自然也差上許多。
不過就算再不懂畫的人,估計也不會看錯這張畫。
吳縣令同旁邊的對視一眼, 臉上不禁有些無言, 這仿畫之人很是落落大方, 在畫上留下了“臨摹之作”四個字,當看到這四個字之後, 寧初夏後續講的那些, 也都不用聽了。
“這副《送別山水畫》和其他的這些畫作, 確實是假的。”吳縣令如是道。
蔣富貴一聽這話便也精神了起來:“縣令大人,這些畫便是寧初夏售賣給我的假畫!”他一下振作起來, 說話間也是滿滿地自信。
蔣富貴很是自信,卻沒看見吳縣令和身邊師爺的微妙神情。
寧初夏再拜:“縣令大人, 小女可用身家性命擔保, 當日我交予姑父的畫確實不是這幾幅。”她的眼中噙著淚, 一副飽受屈辱的姿態,“若不是自幼看著真畫長大, 小女又從何得知真畫是什麽模樣呢?”
蔣富貴不禁嗆聲:“你當日給我的畫就是這幾幅,可別空口汙人清白!你剛剛不是自己說了嗎?你們家那有書,記載了那麽多東西,你當然知道。”
他倒是不懷疑寧初夏,隻覺得很是敗興,他本來還以為他那沒用的連襟是藏了什麽財富,現在看來,他這沒用人確實也藏不住什麽值錢的東西。
他就不該信那敗家娘們的話。
寧初夏眼睛一眨,眼淚便落下,抱著兩個弟弟,一副備受姑父壓迫模樣,身後圍觀的人裏已經有人壓不住開始竊竊私語。
吳縣令皺眉:“書中隻記載了畫中藏字,並未記載每幅畫所藏字眼……”
他心中的天平已然傾向了寧初夏這邊。
這蔣富貴有一雙三白眼,眉眼間藏著賊氣,很不正道,吳縣令剛剛又從師爺那聽到,這位蔣富貴有賭癮,曾經因為賭博散盡家財,這麽想來……這位蔣富貴一看問題就很大!
蔣富貴琢磨了一番,總算品明白了縣令的話:“我們都沒見過真畫,誰知道她是不是空口胡言?”他冷笑,“我還說那畫裏藏了一二三四呢!”
他開始胡攪蠻纏,吳縣令心中也有些煩亂。
兩人的這個所謂的掉包案,現在根本是一樁無頭公案,以目前的證據很難強行定案,本應該擇日再審,但吳縣令心中又有種父母官對於子民的憐惜。
要是他這麽擇日下去,恐怕這位小姑娘能被她這邊的這些親戚給吞個精光。
堂上的氣氛一時有些冷了下來,吳縣令陷入沉思。
寧初夏看了眼一臉挑釁的蔣富貴,麵上怯怯,心中卻是滿滿地放鬆。
在原身的記憶裏,她可是同這位好姑父打過很多回交道,自然知道他是什麽個性。
寧初夏便偷偷地瞥著姑父,眼神裏帶著憤怒和不滿。
“你這是什麽眼神?”蔣富貴氣急,上堂了那麽久,他便又有些肆無忌憚起來,反正他占理,“你爹藏假畫,你把假畫賣給我有理?”
害,她的憨憨姑父呀。
你還是看不懂情況。
寧初夏心中感慨,可麵上卻好像被姑父嚇得渾身一震,眼淚便不斷往外淌。
寧居樂和寧居耀一起護著姐姐,看著這位幾乎沒上過門,這幾次每回上門都在欺負姐姐的姑父就像看仇人一般,要不是在上堂前,姐姐吩咐了要他們不要說話,此時他們都恨不得衝上去和姑父打一頓了。
門外的百姓對視著都頗為唏噓。
大家站在一起,沒有別的事情幹自然就要嘮嗑,這麽聊著聊著,關於今天發生的事情來龍去脈大家心裏也清楚。
雖說蔣富貴看似占理,但人小姑娘多可憐呀?
有人都忍不住說了:“這你們自己非要買的人家的畫,又不是人家小姑娘非要賣給你們的,這怎麽還鬧騰呢?你見人家雜貨鋪門口天天有人來鬧著要退東西嗎?”
當然,說話的人不敢大聲,他們早就在剛剛的科普中知道了,這買畫的除了現在上堂的這位蔣富貴外,還有寧家的一窩親戚。
人家人多勢眾,自然不敢說得太過分。
隻是……終究是覺得可憐。
這還真是人善被人欺,爹娘下葬才多久,小姑娘便又是得被逼著賣家產,又逼著來上堂。
旁邊的寧家親戚也覺得難堪,事實上他們到現在還覺得雲裏霧裏。
他們在那天之後,便照舊過起了自己的日子,每天搓手等著馬上要到手的錢。
他們就連收到錢以後要怎麽分配都已經想得妥妥當當,甚至還有人為了這錢拿回去哪房多些哪房少些打了一架。
結果這麽等著等著,竟等來了怒氣衝衝的蔣富貴,這白花花的銀兩說沒就沒,大家還能不急眼?自然是跟在蔣富貴身後他說打哪打哪。
可現在冷靜下來,這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奇怪的感覺。
寧知中和蔣富貴兩人擺在一起,要相信誰的人品這還用問嗎?
哪怕換成寧知中的女兒,這結果也是一樣。
蔣富貴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雖說不少人都有忙完了小賭兩把的習慣,但對於真正的賭棍,誰不是敬而遠之?蔣富貴當年敗盡家產,這麽大的一個布莊說沒就沒,他是很長一段時間裏眾人用來督促自家小孩端正上進的工具人。
現在他們這麽冷眼看著,怎麽越來越覺得那寧初夏不像是在撒謊的樣子。
小姑娘都被她姑父瞪得哆嗦了,都沒有改一個字。
還有那蔣富貴,都上堂了也太不會做人,起碼在別人麵前裝一裝吧。
“我沒換畫!”寧初夏大聲道,看著姑父她聲音都有些啞:“我爹當年……”
說到這,寧初夏眼神一亮,她抹了把眼淚看向縣令:“大人,我爹當年還賣過一幅畫!賣給鎮上米店的李老板!我爹沒有藏假畫,我爹不騙人!”
聽到這蔣富貴一愣,他看著寧初夏也有點懵。
這寧初夏怎麽這麽自信,一點不怕被拆穿?還是小姑娘愚孝,以為她爹是什麽不會做錯事的聖人?
正在糾結的吳縣令便也立刻讓衙役去傳這位李老板,縣衙有高頭大馬,一來一回很快。
吳縣令說了休堂,便到了府內和師爺商量起了事情。
蔣富貴正想要拉寧初夏一把,卻見河畔村村長這礙事的老頭又湊了過來,護住了寧初夏。
他撇了撇嘴,便看妻子、父親和寧家的親戚也圍到了自己的身邊。
蔣金山左右看了一眼,附耳到兒子耳邊:“富貴,你老實告訴爹,這畫不會是你換的吧?”
蔣金山有點著急,他護短,可要說信不信自己兒子嘛,這得打一個問號。
當時他讓兒子去賣畫,那也是因為他心有餘而力不足,蔣金山這把年紀,沒辦法想年輕人那麽趕路,最後他隻得讓兒子自己出發。
兒子回來說畫是假的的時候他就開始擔心起來,哪怕兒子表情堅定,他心中也很猶豫。
――這能怪他嗎?當年兒子賭、博,要回家拿錢的時候,可也是這麽個堅定表情。
“爹,你說什麽呢?”蔣富貴無語,“我換這個做什麽?就是寧初夏家賣的假畫!”
他沒回頭,自然也沒看到寧家那幾位親戚猶豫的眼神。
這一日愛賭,終身愛賭。
賭這東西有多可怕,大家可是都知道的,敗光家業都算是好的,甚至有人欠了高利貸,最後是賣兒賣女賣妻子,好不容易換來點錢又進去賭。
他們剛剛這私下越琢磨越不對勁。
這蔣富貴該不會是騙他們的吧?
他們現在心裏的糾結,就等縣令來解答了。
村長護著寧初夏,他用背將寧家這三個孩子擋得嚴嚴實實,聲音也很低:“初夏,你要不要同你的師父說一聲?”
寧初夏搖了搖頭:“村長,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我給他們的真的是真畫!我相信縣令大人會給我一個清白!”
村長猶豫了下,也不好再說,他自然是懂寧初夏的委屈,村長沒忍住回頭看了眼蔣富貴。
這人賊眉鼠眼不說,還心狠手辣,撒謊起來臉都不紅。
他們各自安靜了一會,喘著氣的李老板便被衙役帶到,他手機緊緊抱著畫――
他這畫收得很講究,還特地找了個盒子放著,看得出愛惜地很。
見他一來,蔣富貴便也忍不住了:“李老板,不用這麽小心,你可知道,這寧知中賣給你的畫那可是假畫!”
他剛說完,旁邊的寧初夏也不依了:“你胡說,我爹的畫都是真的!”
李老板隻知道縣令讓他帶著珍藏的畫到縣衙一趟,這沒想一下馬就被卷入了這場風波,他還能保持住自己的風度,眼神忍不住在寧初夏和蔣富貴之間打量,有些摸不準是什麽情況。
蔣金山瞪了眼沒大沒小的的兒子,這李老板能做糧食生意,人脈自然很通天,要不當年寧知中也不會找上他賣畫。
隻可惜李老板本事歸本事,終究是個生意人,他給寧知中的價格,是鎮上誰都給不出的,但也僅限於此。
說來要不是知道李老板買了,他們哪會相信這是真畫呢?
蔣金山雖說心裏也有些幸災樂禍,可麵上絕不能露出嘲諷的味道,否則人一個李老板想要整治他們那還是很容易的。
蔣金山三言兩語地和李老板講了下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伸出的手時不時地往寧初夏的方向指一指,任誰看都看得出他對寧初夏的不滿。
李老板是老江湖了,他聽見蔣金山這麽說沒吭聲,所幸留著胡子,倒是能稍微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蔣金山時不時往寧初夏那看一看,心中好笑,這小姑娘還不知道吧?這位李老板知道了之後,這位李老板可是不能得罪的人。
寧初夏神情倔強,她隻等蔣金山說完,才又強調了一番:“我爹賣的都是真畫!這些畫我都看過的!”
蔣富貴收到了父親的眼神警告,自然是安分地沉默在一邊,他看寧初夏那作態正要說話,就見吳縣令又上堂了。
開堂之後,吳縣令長驅直入,直接進入主題,他從恭恭敬敬地李老板那拿了畫,展開之後,便同師爺對視一眼。
蔣富貴道:“這寧知中生前便幹這賣假畫騙人之事,死後女兒更是承了父業,連自家親人都騙,實屬不義之人,有愧讀書人之名。”他這時候隻恨自己學得太少,否則肯定要引經據典好好地罵一罵。
吳縣令沒理會他,他向李老板確認:“李老板,這幅畫是否是你從寧知中手上購得?”
李老板恭謹道:“確實,我曾和寧知中有過幾麵之緣,當日他告訴我他家人身有重疾,急需錢財治病,不得不賣畫救命,我本就對明華先生頗為向往,確定為明華先生畫作後便出價購買,此後藏於家中至今。”
吳縣令頷首,他又問寧初夏:“這畫你知道什麽?”
寧初夏淡定道:“這畫名為《嬰啼》,當年明華先生之子出生,他於房外等待許久,初聽嬰啼便覺生命之喜,故作畫紀念……”
在對畫作藝術分析上,寧初夏是專業的。
她可是科班出身!
更別說她還有後世積累了多年的閱讀理解經驗。
要知道他們後世的學生都已經被迫點滿了閱讀理解的天賦,文章中凡是什麽天上下雨、蟬鳴陣陣,就得防著最後來一題為何這表達了什麽樣的情感。
“此畫藏字於嬰兒繈褓之上,明華先生將其子名諱藏於其中。”
吳縣令和師爺認真看了看,不斷點頭。
蔣富貴忽然有些迷茫,他們這點頭,點的是什麽呢?
在嘩然聲中,吳縣令敲了驚堂木:“李老板所帶《嬰啼》一畫,確實為明華先生本人所畫。”
嗯,果然是假的,蔣富貴如是想著忽然身體一僵。
等等,這怎麽會是真的?
“縣令,您怕是被騙了,這絕對是假畫!”蔣富貴此時怎麽都想不通了,這怎麽能是真的呢?
見吳縣令眉宇之間滿是慍怒,很能體察上意的李老板當即便道:“這副《嬰啼》我請了不少好友鑒賞,也特地托人前來鑒定,都說是真的。”
他看向蔣富貴:“你怕是錯怪寧家姑娘了。”李老板見他要反駁,也不著急,“當年寧知中急缺錢,我曾有幸去他家看過家中藏畫,我深知寧知中不願賣畫,君子不奪人所好,最後我便在其中選了《嬰啼》,憑當年所見,寧家所藏之畫確實全是真跡。”
寧初夏是知道這位李老板來過家裏看畫的,當年母親臥床,她幫著送了茶。
不過她倒是沒想到這位李老板會幫忙說話,不過想想也是,這位李老板哪會害怕得罪蔣富貴呢?蔣富貴就算真是賭徒,那也得能闖到他麵前才行。
蔣富貴看著李老板眼裏全是不解:“不……李老板,您可知廖大人等人都說這是假畫。”他心中對李老板滿是質疑,“我想,您的鑒賞能力比起廖大人還是要差上不少。”
蔣金山不能進來都要急壞,兒子這不是要把人得罪光嗎?
李老板並不生氣:“廖大人的兄長也曾見過《嬰啼》。”
他話到這,便也不用再說什麽了。
吳縣令原先還在因為蔣富貴生氣,看到他現在的表情,心中倒是換了想法。
臨退堂前,他幽幽道:“省府可不是每個高門大戶都是良善之輩,蔣富貴,你可保證這畫從未離過你的眼睛?”
他這話一問,蔣富貴如遭雷劈。
他在省府的那些大人物看來,就是鄉野村夫,雖說身懷重寶,可是想要進門,那也得經過重重考驗。
一瞬間,蔣富貴回憶起很多片段,除了一些平易近人,或者是一心想得到這幾幅畫作的人外,他好像……好像真的沒有一直看著這些畫。
隔著很遠,由仆人將畫送過去讓他夫人品鑒的富商。
特地請來的在旁邊桌子坐的鑒定師。
……
他很多年沒過過富貴生活,每回成了座上賓,便忍不住抖起,和人侃侃而談,大吹特吹這幅畫的來曆,而這些畫被人拿走之後,中間完全有可以交換的空間。
蔣富貴臉色煞白:“不,也有可能是寧家人換的……”
“我沒有!”寧初夏瞪著蔣富貴,“我從沒出過河畔村,我也不知道去哪能買這樣的假畫!”
蔣富貴原先對侄女的氣勢已經蕩然無存:“還有,還有你爹。”
“我爹也不知曉他死後你們會來買畫!”寧初夏臉上帶著恨意,“我本就不想賣的,是你們非要買走!你們還誣賴我爹!”
蔣富貴啞口無言。
在確認寧家確實有一批真畫之後,好像他的所有理由都忽然站不住腳了。
這寧家人哪能預知到他們會來買畫,提前做出一批假畫呢?
而且這些假畫,按照寧初夏所說,那還是一眼假,以寧知中的本事,總不能做這樣的假畫吧?
“退堂!”
如果確實是寧家人給了假畫,那還能說道說道,可現在看來,這畫是在蔣富貴那出的問題,那自然就不是官司了。
退堂之後,眾人便要出去,這時候寧初夏便無人問津起來。
寧家的親戚們就像當時跟著蔣富貴包圍寧初夏一樣,現在把蔣家人層層圍住。
“蔣富貴,你是不是把畫賣了?”說話的這人脾氣暴躁,他可不信這是換畫。
“我沒有!”蔣富貴怎麽可能承認,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冤枉嗎?他分明什麽都沒做,就是辛辛苦苦去賣畫。
旁邊又有寧家親戚冷笑插嘴了:“那你說,不是你賣了是怎麽出的問題?”
蔣富貴一懵,他還沒開口,蔣金山忙替兒子遮掩,他心裏也對兒子起了疑:“剛剛縣令大人也說了,這可能是中間著了小人的道,他們看中了這些畫值錢,就把畫給換了!”
蔣富貴連忙點頭,他隔著人群自然看到寧初夏帶著兩個弟弟和村長一起離開的身影,他沒有阻攔,也不肯能阻攔。
他這要是還覺得是寧家那出的問題,那他就是真傻了。
現在蔣富貴滿心地都是“換畫”嫌疑人,他努力在記憶裏翻找,想看看到底在哪出了問題,又是哪兒有漏洞。
可找著找著,他的心都冷了。
這……怎麽哪兒都是問題?
這些人都是出了名的刻薄,見蔣富貴躲在他爹身後一副孬種模樣忍不住怒了。
“蔣富貴,你還真是把我們當傻子!你自己說,他們怎麽知道你帶去的是哪一幅畫?他們這麽厲害,還能猜到你們要哪一幅然後換了?”
這話很有道理,圍著蔣富貴的人便都同仇敵愾起來。
蔣富貴無言以對,他半天沒想出來這麽為自己解釋。
他們所指出來的這點確實很有道理,那些人到底是怎麽知道他會帶哪幾幅畫去呢?
蔣富貴愁眉苦臉,忽然靈機一動:“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們聽到我在其他人那拜訪,事先知道了這是什麽畫,然後便去買來了假畫。”
眾人看著蔣富貴一臉無語,臉上寫著的是:“我倒要看看你怎麽編”。
蔣富貴越說越覺得有理:“他們肯定是聽說了我帶的畫值錢,所以才換的。”
聽著這錯漏百出的辯解,有人沒忍住便直接拆穿:“蔣富貴啊蔣富貴,你編瞎話都不會編,他們怎麽保證前麵一家不買了你的畫呢?”
蔣富貴呆了好一陣,說話也支支吾吾:“可能他們幾家是姻親,是合起來算計。”
有人笑出了聲:“那他們怎麽保證你去完這家去那家?”
這下,蔣富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就說呢,當時你為什麽和我們說可以和我們合買,又說這出去不方便,人多反而吸引注意力,我們就是太傻才信了你!”說話的人痛心疾首,當時他是想和蔣富貴一起進省府的,但蔣富貴報了路費,說多一個人便要多花錢,而且更危險,大家舍得攤錢他也沒意見。
這錢還沒到手就得出那麽多錢,大家都心痛,思前想後,便同意了讓蔣富貴自己到省城。
現在看來,竟然全都是算計。
旁邊的人像是忽然被點醒般越來越覺得是這麽回事:“你們蔣家不缺錢,按說可以自己包圓,那時候你們沒繼續競價,我們還當你真是為大家考慮,現在我可總算想明白了,你是不止要賺寧初夏的錢,還要把我們的錢也賺了。”
旁邊的人跟著補充:“然後最後你回來,隻要說這畫是假的,那就把寧家那房子田都給吃了,還不用賠償我們的損失,你可真是了不起啊,無本買賣,淨賺不虧。”
眾人情緒高漲起來,各自表情恨恨。
蔣金山見兒子抵擋不住連忙幫著說話:“你們信不過富貴還信不過我嗎?這要是真賺到錢了,我們還能敢上官府嗎?再說了,我這要是真發了財,我能捂住一天,能捂住一輩子嗎?你們早晚會看到,何必騙你們呢?”
站在後麵的不知是誰,忽然忍不住插嘴:“蔣金山,你說這話我就覺得好笑了,你怎麽知道你兒子沒賺到錢呢?”
“我對天發誓,我真沒拿到錢,一分都沒有。”蔣金山急壞了,當即就來了個指天發誓,他是冷汗一陣又一陣,生怕這些人活吞了兒子。
要知道,這畫現在可是李老板和吳縣令一起保證了的“真跡”,他當初欺負這些人不懂行,說的是六十兩銀子一張畫,尋思可以偷偷吃點回扣,反正村裏人也不可能到省城去確認,可這六十兩也不是小數目,這談下來,一戶人家都有五六兩銀子。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五六兩銀子能不能買命不知道,但這些人絕對不會讓蔣富貴有好果子吃。
“你沒拿到,可不代表蔣富貴沒拿到。”
說話的這人被擋著,在嘈雜聲蔣金山認不出是誰,不可否認的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蔣金山也跟著緊張起來。
怕什麽來什麽,果然有人說了:“蔣富貴這隻要進一趟賭坊,出來不就什麽都沒了嗎?”
“是啊,蔣富貴的本事誰不知道呢?一個布莊都能輸沒了,更何可幾幅畫,如果不是故意算計我們,那就是你輸光了怕回來不好交代吧。”
蔣富貴勃然大怒,他是愛賭,可這回怎麽也賴他?
沒錯,他之前確實是想了,這賣的錢反正爹也不知道,他稍微吃點回扣,這進一趟賭場出來賺一點錢不是美滋滋?當年是他虧了錢他爹才生氣,可如果是他賺了呢?他爹肯定就不氣了。
可問題這不是還沒賣到錢嗎?他非但沒賣,還被人掃地出門,怎麽現在全都能汙蔑在他頭上。
“我對天發誓,我蔣富貴要是騙人,我天打雷劈。”蔣富貴氣急敗壞地伸手朝天。
旁人笑了:“這要你發的誓能作數,你恐怕早就被老天劈死了吧?”
“是啊,就連我都聽說過,當年蔣大少難道不是對天發誓,說過自己如果賭了,就無子無孫嗎?現在兒子不都生了?”
他們一句不停,沒有一絲動搖。
蔣富貴越是這樣,他們便越篤定蔣富貴絕對是進了賭坊,也不看看他現在這模樣,和當年根本就是一模一樣好嗎?
蔣富貴頭一次覺得自己嘴皮子笨,他居然沒辦法為自己辯駁:“我說了我沒有!”
這一番爭吵,蔣金山像是一下老了,他筋疲力竭道:“別說了,那你們想要如何?”
“賠錢!”說話的人理直氣壯,“你們家蔣富貴把畫吞了,那就得把錢還給我們,路費我們也不出了!對了,你們要是舍不得錢,那也可以,把畫還給我們就行。”
蔣富貴手上還捏著那幾幅畫呢,他往前一遞:“拿走,把畫拿走!”
“我們要的不是這被你掉包的假畫,我們要的是真畫。”
蔣富貴抓狂道:“你們要我去哪給你們變真畫出來?”
他也想知道真畫去哪了!
蔣金山的眉頭自打皺起來後便沒有放鬆過,他心悶得厲害極了。
這要賠錢,那就得是天文數字,好不容易緩過來,還算有點基業的蔣家,這回那可真是要傾家蕩產了,這還要感謝他當初存了貪錢的心,沒有報太高的數,可即使這樣,估計這一家人都隻能回村去種田了,那些仆人,也養不得了。
更讓蔣金山痛苦的是,這一切還是由他而起。
他當初要是不想著占這便宜,哪這麽多事情呢?
不對……應當說,當初他要是好好管教兒子,這錢肯定會回來的。
“都別說了,這錢我會想辦法賠。”蔣金山的身影陡然佝僂起來,他苦笑道,“我得想辦法籌錢,你們纏著我們也沒用,過幾天湊夠了錢,我們給你送去。”
他腦海中一瞬間閃過的是因果報應。
蔣金山懷疑,這老天是真能聽到冤屈,又或者是死去的寧家夫妻冤魂作祟,所以他們這想要占那幾個孤兒便宜,倒是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爹!”蔣富貴勃然大怒,他爹怎麽能給錢?
他蔣富貴生平沒吃過虧,怎麽就在這事上摔了跟頭?這他出去賣畫被人掉包了,這能怪他嗎?換做是誰不都是這樣?憑什麽讓他們一家來承擔損失。
“你鬧得還不夠嗎?閉嘴!”蔣金山發起火來,兒子也隻能安靜。
蔣金山說話還是派得上用場的,大家便也看都不看蔣家人一眼直接離開。
他們當然知道自己肯定吃了虧,這畫真賣出去可不止這個錢,但是總是賺了,不管多少,能賺一點是一點,得趕快回家,談談分錢的事情。
至於寧初夏,想到這個名字大家便也有些心虛,從她身上賺了錢還這麽折騰,他們倒也一時不太好意思見她。
不過人類向來很會安慰自己,他們很快給自己找齊了理由,要不是蔣家,他們也就是打秋風分分寧家的糧食鍋碗瓢盆,也不至於把寧家那幾個娃娃逼緊了,所以他們沒太大問題。
眼見人走了,蔣富貴忍不住開口:“爹,我真沒賭。”
蔣金山腰都直不起來了:“你說沒賭就沒賭吧。”
這句話讓蔣富貴怒火中燒:“爹連你都不信我?我真沒有賭,這是被人騙了,被掉包了!”
蔣金山回頭看了眼兒子:“你說被人騙有用嗎?那你倒是說說,你是被誰騙了,你現在去討討得回來嗎?”他搖了搖頭,對兒子大失所望,走正道兒子不行,走小道,他還是不行。
原本,這可應當是他們家打翻身仗的最好時機,現在全毀了。
一直在旁邊裝啞巴的寧芍藥小心開口:“爹,要不我回寧家,我讓初夏他們把錢退給我們?”
她說這話倒是理直氣壯,她心裏很是埋怨侄女,如果侄女能吃了這虧就好了……
萬一丈夫和公婆怪她怎麽辦?
她一開口,旁邊的蔣富貴看了過來,眼神都帶著火,現在和事件相關的當事人,他都滿腹怨言。
當然,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那些寧家親戚。
“你還胡鬧什麽?”蔣金山看了眼兒媳婦,他搖了搖頭,他後悔了。
他之前還覺得是兒子太差,不能怪兒媳婦,可現在看來,兒子成了現在這模樣,兒媳婦功勞也不小。
她這既傻且毒,一點成算都沒。
“我不是胡鬧。”寧芍藥迫切地想做些事情證明自己,“我能要回來錢的!”
她在寧家,還是很能作威作福的。
蔣金山忍不住停住,轉過頭看向兒媳婦:“你不會想一想嗎?這件事是在縣令這掛了號的,按你說的去退錢,行,人家會不同意嗎?人家比你還積極,你要錢,那她要什麽?她要你把畫還給她,你憑什麽還?你去哪變畫來還?你這侄女別的好糊弄,可人家是會看畫的,你拿這些,你騙得過她嗎?”
寧芍藥不敢吭聲了,她低頭看著鞋子,滿臉漲紅。
“今天回去,茶水攤得收了,估計田得賣掉一半,家裏的仆人也得遣了。”蔣金山說起這些來,很是沮喪,還東山再起,他這一貪心,東山再起的本錢都沒了,“明天開始,你和富貴都給我下田,家裏的事情學著做,以後沒人幫忙。”
“我下不了田。”蔣富貴不滿道,他這話卻被父親那銳利的眼神給逼得咽了回去。
低著頭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麽的他,自然沒有回頭看妻子一眼。
寧芍藥跟在後麵,心中也滿是悔恨。
要是她沒有和公公他們說有畫的事情就好了……想到她的這雙手要去種田,寧芍藥就忍不住哆嗦。
“你這段時間,別再去寧家找麻煩了。”
寧芍藥乖乖答應,但心裏不是這麽想的,這等風頭過去,她總是還要上門的。
寧家,就是她寧芍藥的庫房。
“晚上你收收東西,把孩子的衣物搬到我房間裏。”蔣金山背著手道,“以後這孩子我來替你們管教。”
一個賭棍,一個傻子,蔣金山是不敢把孫子交給他們倆的。
這一回,寧芍藥心中是真的痛了,她渴求地看向丈夫,希望丈夫能替她說話,兒子可是她的心肝寶貝,可蔣富貴始終沒有回頭。
一步錯,步步錯,當初炫耀地匯報消息的時候,她從沒想過,居然要麵對母子分離的慘痛結果。
……
寧芍藥心中的“等風頭過去”卻意外地等了許久。
蔣金山雷厲風行,可再著急湊錢也沒這麽快,蔣家一露出要賣東西的風聲,便有不少人打算趁火打劫,讓寧芍藥看得心涼。
她也顧不上管這些,每天下田都是筋疲力盡,同樣一起勞作的丈夫偷工減料,幹的還沒有她多,每天好不容易回去,卻連兒子都看不到多久,現在孩子哭的時候,隻會衝到婆婆懷裏。
好不容易擺平了債務,寧芍藥正琢磨著要回一趟河畔村,卻不想鎮上開始傳起了一個說書本,據說是從縣衙裏傳來的。
這本子叫做《狠心姑父惡逼可憐孤兒》,據說這本子是當日圍觀了判案的一位書生寫的,寫得跌宕起伏,讓不少人都為之共鳴,破口大罵其中出現的反麵人物。
――尤其是那狠心的姑姑、姑父。
被罵,寧芍藥能忍,可她沒想到,和這本子一起傳來的還有明華先生畫作的價格。
得,這就沒完了,那些親戚幾乎是紅了眼上門,差點沒把蔣家的門打破。
這簡直是一地雞毛,回憶起那段時間,寧芍藥都想把自己藏起來。
寧芍藥拿著空空的包袱,正如很久以前般地出現,她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到了河畔村門口,便看到了一位熟悉的村婦。
對方看著她,撇了撇嘴:“你要找寧仙姑?”
……?
她在說什麽?
寧芍藥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