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死地後生（二）
蘇沫茶已經餓得饑腸轆轆了，隨手翻了翻抽屜，也沒找到什麽吃食。心想著幹脆自己先吃吧，反正瘦肉粥放在爐子上也不會涼，義父隨時回來都可以隨時吃。她端起一個瓷碗正要去盛，見梁九功手拿拂塵走了進來，摘下了棉帽放在帽架子上，臉色有些陰沉。蘇沫茶忙道：“義父，你再不回來我就先偷吃了。”先盛了一碗放到了他麵前。
梁九功沒說話，拿起勺子“哧溜哧溜”地吃了起來，顯然是餓壞了。蘇沫茶緊著吃了小半碗，腹中隻覺一團熱氣，已經沒了饑餓的感覺，方要開口詢問群議的結果如何。梁九功放下勺子，卻已經先開口了：“真是咄咄怪事！方才的朝會上，以佟國維、馬齊、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為首的朝中上百位大臣聯名保奏八皇子胤禩為太子儲君。此舉令萬歲爺大感意外，當庭駁斥了眾臣的奏請，指責眾多保舉八皇子的臣工們有私下裏勾結串聯之嫌。盛怒之下，萬歲爺已經革去了八皇子的多羅貝勒爵位，改為閑散宗室。諸位臣工也被訓斥了一番，各自回府反省自查。群議也就跟著不歡而散了。”
蘇沫茶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瓷碗，疑惑道：“義父，萬歲爺不是明詔上說‘一唯公議是從，絕無偏私’麽？如今公議出來了，萬歲爺又不肯了？”梁九功將瓷碗遞給她，蘇沫茶接過又盛了一碗端了過去。
梁九功用勺子攪動著碗裏的瘦肉粥，說道：“萬歲爺前幾日跟我嘮閑話，說最近總是夜裏做夢，夢見孝莊文皇後及孝誠仁皇後顏色不樂，令其備感不安。這話裏話外什麽意思你還不明白嗎？萬歲爺心裏還是想複立二阿哥為太子儲君的。他老人家稍加暗示，以為眾多朝臣們都已經領會他的意思了。誰知道群臣這次好像暗地裏商量好了似的，故意跟他老人家作對。你說萬歲爺能不生氣嗎？表麵上說是‘公議’，其實最終還是要萬歲爺一人乾綱獨斷。這可是立國儲的大事，事關大清江山千秋萬代地延續下去。萬歲爺怎麽可能真的讓群臣公議做主呢？”
蘇沫茶若有所思地吃著碗裏的瘦肉粥，一時無言。梁九功又接著道：“倒是四皇子很意外，竟然一力替廢太子說話。聲稱二阿哥過去所犯總總皆是因為中了胤禔的巫蠱之術。如果好好調養，將來還是能夠堪當大任的。四皇子的一席話讓萬歲爺龍顏大悅，誇讚他‘深明事理，在此緊要關頭沒有覬覦之心。而且對廢太子有情有義’。”蘇沫茶心裏忽然想到了穆碩，沒想到他果然幫了自己。不過也算走運，剛好正中萬歲爺下懷。
如今萬歲爺既然執意要複立二阿哥為太子儲君，看來二阿哥複位也隻是時間早晚的事了。梁九功又吃完了一碗，蘇沫茶問道：“義父，還要嗎？”梁九功摸了摸肚子，像是在試試還能不能裝得下，說道：“再來半碗吧。這瘦肉粥不錯，既營養又容易消化。適合義父這種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吃。”
蘇沫茶笑著，又替他盛了半碗。梁九功邊吃邊道：“群議快結束時，萬歲爺當庭下旨將廢太子、十三皇子從天牢裏放出來，各回各的居所。而且下令禦藥房即刻給廢太子、十三皇子診脈。”蘇沫茶心想二阿哥複位看來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吃罷晚膳，蘇沫茶收拾了碗筷，又倒了兩盅熱茶過來。梁九功端起一杯熱茶剛到嘴邊，又放了下來，問道：“小茶，那個禿鷹審問得怎麽樣了？我這一段時間忙，也沒顧得上問你。”蘇沫茶搖著頭，說道：“後來我又去見了幾次，看來他確實是不清楚那夥勢力的真實身份。一句‘八哥’，難道是指八皇子？如果真是這樣，那馬車廂裏坐的有可能就是九皇子、十皇子、十四皇子中的一位。到底是誰呢？還有，照這麽推斷的話，當年下令誅滅蘇家滿門的就應該是八皇子。可他為什麽要那麽做呢？我爹當年隻不過是都察院的一名小小的禦史而已。對他爭奪皇位應該構不成威脅吧？”
梁九功端著茶盅，陷入了深思之中。良久，他才緩緩道：“我最近從以前都察院退休的一名老人口中得知，你爹當年很可能卷入了都察院的一起要案，與當時的右副都禦史王仁昭有牽連。所以才招來了這一場大禍。這個王仁昭也是個名滿京華的人物，心裏隻裝著江山社稷，而且不畏強權，彈劾了許多朝中的皇親國戚。他的這個性子，跟你爹很投脾性。所以二人的私交甚好。”
蘇沫茶趕忙道：“義父，這個王大人現住在何處？我可以找他打聽一下，說不定對查案有幫助的。”梁九功歎了口氣，道：“遲了！這個王禦史早在蘇家滅門慘案發生前，就被朝廷以‘煽亂朝綱，妄行不法’的罪名斬首示眾了。一同被斬首的還有都察院的另外五名禦史，都是跟這位王仁昭過從甚密的官員。”
蘇沫茶不禁一陣失落。梁九功眯著眼，麵露追憶之色，娓娓說道：“當年，在江南的文人士子中間流傳著一篇很有名的八股文，文中隱晦地指出了當今皇太子的諸多缺失，還言稱不足以成為未來大清國的君主。兩江總督覺得事關重大，趕忙將那篇悖逆的八股文上奏了。萬歲爺禦覽之後萬分震怒，當即下令王仁昭嚴查。八股文一案查了一個多月，還是沒有水落石出。萬歲爺就下旨斥責王仁昭辦事不利。誰知道朝中卻有大臣突然上了一個折子，聲稱王仁昭平時就對皇太子不滿，此時是故意拖延八股文一案，想掩蓋案情的真相。萬歲爺知道後，大發雷霆之怒。當時皇太子已經長成，萬歲爺正在悉心栽培，想把他培養成一位合格的接班人。恰恰在這種時候出了倒太子的言論，萬歲爺自然是非常氣憤，正找不到人出氣，看到這個折子後，再聯想王仁昭近期的表現，一氣之下重辦了王仁昭。可憐這位右副都禦史連著自己的幾位屬下被來了個一勺燴，全部斬首示眾。”
蘇沫茶問道：“那後來呢？怎麽又跟我爹牽連上了呢？”
“王仁昭等人伏誅沒幾日，朝野上下突然傳出了一陣風聲。說王仁昭其實已經查出了八股文一案的真相，是有人在蓄意散布倒太子的言論，而這個人就是八皇子。據傳聞說，王仁昭與你爹和幾位禦史準備聯名彈劾八皇子，而且已經擬好了一個彈劾的折子。因為你爹筆墨老道，所以折子就交給了你爹最後潤色，然後就等著上達天聽了。不料王仁昭等人被一體捕獲，全部砍了頭。你爹一時拿不定主意還要不要上這個折子，在左顧右盼中就等來了滅門之禍。但是這些畢竟是以訛傳訛的傳言，並沒有真憑實據。但是那陣風聲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萬歲爺就擔心萬一是真的，隻怕會有人對蘇家不利。於是，派我連夜帶著人趕了過去，結果還是晚到了一步。整座蘇府已經化為了熊熊燃燒的大火。八股文一案隨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也就成了一樁懸案。”
八哥？八皇子？他當年才多大一點的年紀啊，就已經開始覬覦儲君之位了。如果蘇家滅門慘案的真相果真如此，那這位朝野聞名的八賢王也太恐怖了！隻是他“賢”在哪個地方呢？難道就是這些鬼蜮伎倆？殺人滅口？
果然如禿鷹所言，真相往往都是非常可怕的！梁九功望了她一眼，像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小茶，義父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的三姐薔薇的死隻怕不簡單。”蘇沫茶驚呼：“什麽？不說是因為囚犯們夜裏生火取暖，不小心失火才引發火災的嗎？”梁九功道：“那隻是傳言而已，事實真相到底如何誰也不知道。就算囚犯們大意了，可還有六名刑部的差役呢。我事後專門打聽過，那六名差役都是刑部的老把式了，寧古塔也去了不止一次兩次了。怎麽會容許在山神廟裏失火呢？就算真的失火了，也不可能二十幾個人全部葬身火海，一個生還者都沒有吧？”
蘇沫茶驚得瞠目結舌。看來真相不止是可怕，而是恐怖！
已是亥時時分，夜色已經很深了，街上的行人幾乎已經看不見了。一場大雪剛剛下過，路麵上的積雪尚未清理幹淨，晚上降溫又凍住了，馬車行駛在上麵有些打滑，行進的速度很慢。紫蝶與胤禟並排坐在馬車廂裏，胤禟身子向前傾著，眼神愣愣地望著正前方，一言不發。紫蝶坐在一旁，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才好。
此番議舉新太子事件對八爺黨的打擊太大，本來所有人都以為八貝勒爺能夠順利登上儲君大位的。朝中半數以上的大臣們都選擇了保舉八皇子，然而結果卻是現在這個樣子。八皇子不但沒有問鼎儲君大位，還被削去了爵位，禁足府中。廢太子以及十三皇子卻被從刑部天牢裏放了出來。而且萬歲爺還當著群臣的麵下令禦藥房的太醫們要精心醫治，其用意不言而喻。
胤禟忽地坐直了身子，兩手覆蓋在臉上，顯得極度絕望。紫蝶看著心上人這副樣子，自然是心疼極了，輕輕地拉下他的手握著，安慰道：“胤禟，別這樣！現在不是灰心喪氣的時候，眼下八貝勒爺被禁足府中，我們要趕緊想法子施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