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奏響挽歌(五)
紫蝶五味雜陳,隻怕這一見就是永別了,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恨。像一汪毒性極強的黑水一般,瞬間填滿了她的心頭。但是她又不知道該恨誰。恨自己?恨麵前的枕邊人?恨太子黨?恨八爺黨?還是恨這殘酷血腥的大爭之世?
猛然間,她放開了胤禟的懷抱,欲火騰騰地望著對方,幹巴巴地吐出了三個字:“我還要!”隨即抬起一隻修長的美腿,大馬金刀地騎到了對方身上。
位於紫禁城西北角有一處秘密所在,乃是刑部天牢。裏麵關押著的都是天子親自下令收監的欽犯。天牢分為天牢和地牢兩部分,地麵以上稱作“天牢”,地麵以下稱作“地牢”。兩者統稱“天牢”,除了關押的地理位置不同以外,天牢強調威嚴,地牢突出私刑。
天牢多是用於關押皇親國戚之類的人物,或者權傾一時的大官,一般能夠進這個裏麵的都是帶有政治意味的。又俗稱為“上牢”,普通人進不來這個,主要服務於權力階層。那麽地牢就是用來關押平民百姓的,也可稱為“下牢”,像什麽江洋大盜、殺人犯、普通刑事犯人之類的都是關押在地牢裏。
康熙朝的地牢共分三層,最下一層為水牢,周圍都是堅厚的石牆。水牢又分為兩層,上層是個蓄水池,下層是牢房,一開機關就可以將牢房淹沒。水牢是酷刑的一種,被關進水牢的人,雖然不會短時間內窒息而死,但人在水牢裏無法坐下休息,更無法睡覺。不出幾日,身體支撐不住,就會倒入水中被溺斃。這是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其慘酷程度實不亞於黃紙敷麵等酷刑。
靠近牆角的一間水牢,橫豎七八尺寬,中央位置突兀地立著一根石柱。汙水灌了四尺多高,發出一陣陣刺鼻的腐臭味。阿離披頭散發,形容憔悴地站在石柱旁,手裏拿著一盞精致的燈籠。那是多年以前,她的心上人何書恒在花燈會上遊街時給她買的。被關入水牢已經五六日了,阿離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時時地拿著燈籠陪伴著自己,口中喃喃:“書恒!書恒!你的阿離馬上就要與你相會了。你開心嗎?嘻嘻!”
她傻笑著,在水牢裏跑了幾步,帶動身旁的汙水嘩啦啦地響。她抬頭望了眼頭頂的磚石,嘴裏默念起來:“皇帝詔曰:前十三衙門尚衣監女官阿離藐視君上,暗中依附廢太子陰謀發動兵變,罪大惡極,實為依附廢太子黨徒中之惡中魁首。著即免去十三衙門尚衣監監正一職,押赴刑部地牢水牢之中受刑。欽此!”
一道聖旨,徹底改變了阿離的命運。不過,她已經料到會有今日的下場。太子爺已經被拘禁於鹹安宮,玉竹也已經被拿下,聽說被判了流放已經上路了。自己又怎麽能躲得過這場雷霆風暴呢?
所以,自太子爺被抓走之日,阿離就已經沒去尚衣監,告了假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陪伴自己多年的波斯貓白靈兒也已經老死,阿離找了個僻靜的去處將白靈兒埋了。處理完後,阿離心中已經了無掛礙,可以隨時準備上路了。
打入水牢之後,每日晚上可以靠著石柱睡一陣,其餘時間都隻能站著。站累了就蹲在汙水裏,汙水將將沒到自己的脖子處。一連幾日下來,阿離覺得渾身已經虛脫,隻剩下了最後一絲氣力。
水牢的左上角有一扇透氣窗,也不知道透氣窗外麵是何處,偶爾可以聽到嘈雜的話語聲。阿離將燈籠緊緊地抱在懷中,好像抱著自己的性命一般。
“書恒!書恒!你聽見阿離說的話了嗎?阿離就要去見你了!阿離心裏好歡喜呢!”阿離“嘿嘿”傻笑了幾聲,抬頭望著透氣窗,麵露歡喜之色,仿佛真的已經看到了多年未見的心上人。對方依舊滿臉的書卷氣,一副書呆子的模樣,正笑意吟吟地望著自己。
忽而,她聽到了輕盈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阿離凝神斂氣去聽,不是地牢的牢子的腳步聲,他們的腳步聲都非常粗魯,老遠就能聽到動靜了。阿離扭過臉來,已看到了二妹紫蝶立在牢門之外,一身錦衣華服,略施粉黛,依舊風姿綽約、明媚動人。
阿離向牢門口靠近了幾步,帶動著下半身的汙水嘩啦啦的響。紫蝶站在牢門外的一截筆直通向水牢深處的石墩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阿離,沒有著急開口說話。阿離先開了口:“怎麽是你?其實我更想見到四妹的。她人呢?怎麽不來見我?”
紫蝶淡淡道:“前任刑部尚書牽扯托合齊會飲一案,已經被革職查辦。新任刑部尚書執法嚴明,沒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前來水牢探視你。四妹就是有這個心,隻怕也辦不到了。”阿離一手握著一根鐵柵欄,問道:“那你是怎麽進來的?難道向新任刑部尚書行賄了不成?”
紫蝶搖著頭:“那倒沒有。大姐你知道的,我的俸祿也就勉強夠花而已。哪有閑錢去行賄呢?隻是,新任刑部尚書是八爺黨的人,所以我就進來了。”阿離說道:“原來如此!太子爺二度被廢黜,你們八爺黨和四爺黨這回該得意了。而今整個朝廷已經是你們兩大勢力集團的了。”
“大姐,此言差矣!整個朝廷是萬歲爺的。無論是八爺黨還是四爺黨,都在萬歲爺的統領之下。”紫蝶說罷朝上方拱了拱手。阿離笑了笑,道:“是大姐說錯話了。二妹,大姐從來都沒有小瞧過你,一直覺得你是‘四朵金花’裏麵最聰慧的。而今看來,果然如是。怎麽?你今天是不是奉了八賢王的手令來對我這個太子黨的餘孽斬草除根的?說罷!想讓我怎麽個死法?”
紫蝶點了下頭,說道:“多謝大姐抬愛,紫蝶愧不敢當。我也沒有奉誰的手令,隻是過來看看大姐而已。”阿離一“咦”,難以置信道:“這可不像堂堂八賢王的作風!當年大爺黨倒台時,三妹被發配寧古塔,都沒有逃過你們的毒手。如今怎麽反倒對我仁慈起來了?哦,我明白了。待在這種水牢裏估計也活不了幾日。你們想必也懶得動手了是不?”
紫蝶一時無言。阿離的頭靠近牢門,追問道:“二妹,看著我的眼睛!三妹是不是你親自下的毒手?”她渙散的眼神驟然間凝聚起來,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射在她身上。紫蝶被那種目光所懾,不敢與她直視。
“二妹!回答我!”紫蝶想了想,平靜地說道:“不錯。是我送三妹走完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程。當時雪下得很大,在荒野上的一間山神廟裏,她又凍又餓,已經瘦得脫了形。我給她喂了烤饃、熟牛肉、羊肉幹,她吃的津津有味。而後我倆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兒,天南海北地說了一通。接著我用寶劍刺進了她的心髒,看著她麵帶微笑地倒在我的麵前。後來我出了山神廟,下令點火,頓時整座山神廟化為了一片火海。”
聽她說完,阿離的眼神忽然之間渙散了,身子後退幾步,濺起了大朵的水花。紫蝶下意識地想去扶她,才發現二人之間隔著一道烏黑的鐵柵欄。阿離險些立身不穩,靠在了石柱上,像是看到了薔薇中劍倒在眼前,然後又被熊熊燃燒的大火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