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曼陀花葬(三)
她緩緩道:“姐姐,就讓我的日玉佩陪著你吧。你的月玉佩我會貼身戴著,此生不會再取下。妹妹思念姐姐的時候,就會取下來看看。到了那一世,姐姐思念妹妹了,也可以取下日玉佩看看。還有,記得之前我跟你說過的奶媽張嬤嬤嗎?就是她讓我知道了日月玉佩裏的秘密。張嬤嬤給我們蘇家立了一座空墓穴。我權當那裏就是我們蘇家的墳墓吧。我想好了把你葬在那座空墳旁,讓你可以伴著阿爹、阿娘,還有蘇家的那麽多親人。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說罷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棺材旁。
阿塘迎了上去,蘇沫茶道:“讓他們封材吧。”阿塘點了下頭,出了靈堂找葛莊主去了。片刻後,阿塘帶著葛莊主和幾名下人來了,手裏都帶著錘子之類的工具。隻見八名下人分立在棺材板四周,葛莊主站在供桌前,先鞠了三個躬,然後揚聲道:“亡者蓋棺封材!生者永懷思念!”八名下人雙手抬起了棺材板,緩緩移動到了棺材上方。葛莊主來回看了看,道:“落!”棺材板平穩地緩緩降落,嚴絲合縫地合在了棺材上。
棺材封上之後,六名下人用手穩穩地扶住材身,另外兩名下人取出錘子和棺材釘,作勢開始釘封。隻聽葛莊主揚聲道:“封!”說罷衝阿塘遞了個眼色。阿塘即刻會意,果然見蘇沫茶情難自抑,衝向了棺材,口裏喊著“我可憐的姐姐啊”。阿塘早就在提防著,趕忙摟住了她的腰身,勸慰道:“蘇姐姐,你冷靜一些。”
兩名下人開始拿著錘子釘棺材釘。蘇沫茶跪伏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此刻,她終究要與自己唯一的親人陰陽兩隔,再也不能見麵。自己要成為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了。阿塘也跪了下來,緊緊地摟著她的腰身,跟著大哭了起來。蘇沫茶一手撐著地,一手向棺材的位置伸著。
靈堂裏響起了“叮叮哐哐”的敲擊聲,一根根棺材釘被釘入了棺材沿裏。如此一刻鍾左右,封材完成。葛莊主重新站到了供桌前麵,身後的八名下人站成兩排,然後衝著亡靈三鞠躬。封材儀式算是徹底完成。隨後都退出了靈堂。蘇沫茶掙脫開阿塘,爬到了棺材旁,站起來趴在上麵,哭著說道:“姐姐,你好狠心,你怎麽就丟下妹妹一個人去了呢?妹妹以後該有多孤單呢。”哀婉的聲音響徹了整個靈堂。阿塘心想就讓她大哭一場吧,緩緩退到門外,關上了靈堂的大門。
蘇沫茶趴在棺材上大哭了一陣,然後緩緩走到了長明燈旁,用挑燈芯的挑了挑燈芯,隨後跪坐在旁邊,開始在一個火紙盆裏慢慢化火紙。明黃色的火焰在火紙盆裏跳躍起來。
正中間的一個大大的黑色“奠”字,讓人不覺心生悲戚。棺材兩旁放置著幾個紮著的紙人,麵容詭異。蘇沫茶的情緒平複了下來,一頁一頁地化著火紙,說道:“姐姐,明兒早上就出棺下葬了。讓妹妹再陪你最後一晚吧。”化了一陣子火紙,蘇沫茶端過一盤西瓜籽和一個空碟子,然後捏起一粒西瓜籽放入口中磕了,用手剝著,說道:“姐姐,我知道你最愛吃西瓜籽,可是又討厭自己磕,說是很費牙齒。今夜妹妹就替你剝吧。你可以吃現成的西瓜籽仁兒。”
她每剝好一粒,就放入空碟子中。靈堂裏越發的安靜下來,隻剩下一盞長明燈在安靜地燃燒。認真地剝了一陣子,蘇沫茶抬眼望了眼棺材,說道:“姐姐,今兒我離開宗人府時,聽到了那個人哭得撕心裂肺的。他在問你為什麽不恨他?為什麽不怨他?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那個人害了你一生,利用了你一生,結果還派人來殺你。你為什麽就不恨他也不怨他呢?姐姐,你真是太癡情、太傻了。”
由於跪的時間久了,雙腿發麻。蘇沫茶換了個姿勢繼續跪坐著,續道:“姐姐,偷偷跟你說個事吧,我已懷了穆公子的孩子,一個多月了。我們過不了多久會離開紫禁城,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生活。這裏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每天都活得心驚膽戰的。這場綿延幾十年的紛爭,以我看,沒有一個贏家。全部都是輸家,包括四皇子在內。你還別不信,前幾日,我聽禦藥房的普寧跟我說,皇上的身子很不好。而且又為了朝政朝乾夕惕,經常批閱折子到深夜。這樣下去恐不能長壽。其實呢,就算是一個健健康康的人,經曆了幾十年的宮闈之爭,心血也隻怕被敖幹榨盡了。所以我才說:這場奪嫡之爭沒有真正的贏家。”
空碟子已經裝了一小堆剝好的西瓜籽仁兒。蘇沫茶又接著說道:“姐姐,說點你愛聽的。就說說你深愛的那個人吧。他善於經商,為其兄允禩奪嫡奠定了強大的經濟基礎。他本人並不貪戀皇位,是八爺黨集團的重要成員,直到奪嫡失敗也沒有背棄允禩。現在不少人認為他是無情皇家中的懂情講義之人。他作為當朝皇子,在這一撥兒滿族貴胄之中,無論從受教育條件,學習的係統性,內容的豐富性而言,都是少數幸運者之一。
由於具備較高的滿漢文化素養,他能從事戰車式樣設計,以拉丁文字母拚寫滿文。此外,通過參與值守京城,辦理政務,他得以開闊眼界,增長見識,無論對世事的了解,從政能力以及獲取私利的手段,都較其他皇子略高一籌。
如果從個人角度看,包括你深愛的那個人在內,這些受到良好教育的皇子所擁有的發展空間相當狹小。聖祖爺施教的目的,我猜是希望他們成為文武全才,成為自己的得力助手,以保大清王朝長治久安。而非站在皇子本人角度考慮,重視其各自的興趣,特長,或將他們培養成為某一專門領域的高手。對於諸位皇子而言,雖然自幼被要求保持尚武傳統,嫻習國語騎射,並以儒家思想作為立身之道。
可是,其內心深處,仍以成為皇位繼承人為最大追求目標,作為衡量一生成敗的唯一標準。就拿你深愛的那個人來說吧,在這種單一價值取向的價值觀支配下,他的創造潛力沒有得到發掘,才智無從發揮,若幹發明創造現在竟被諸王大臣作為罪狀,公之於眾,遭到批斥。其雖有出色的結交能力,但這一能力施展得越充分,便愈益招致競爭對手的嫉恨,其最終結局也就越慘。有時候我就在想,誰該為這場奪嫡紛爭負總責呢?聖祖爺?還是諸位參與其中不可自拔的皇子?又或者是那些參與其中的朝臣們?又或者是我們這些十三衙門裏的推波助瀾之人?”
回答她的仍然隻有靈堂裏的靜默。蘇沫茶一隻手撫摸著自己心口戴著的月玉佩,忽聽靈堂外有人聲。接著,靈堂的大門被人推開,阿塘徑直走到她身旁,低聲道:“蘇副總管,起靈的時辰到了。”蘇沫茶點了下頭,轉而望著棺木,說道:“姐姐,妹妹要送你回家了。你一定很開心吧。”
阿塘走了出去。片刻之後,隻見十多名尚膳監的屬員先走了進來,皆是一身素白的孝衣,腰裏係一根粗麻絲,手握用大姆指粗的柳木做成的喪棒,上纏白紙。接著,隻見葛莊主帶著十六名抬棺的漢子走了進來,腰裏都係著一根粗麻絲。各種麻繩、抬杠分列棺木四周,十六名漢子各就各位,做好了最後的起靈準備。
葛莊主四下查看了一下,最後站到了棺木正前方,手持一串紙錢往空中一撒,揚聲道:“起!”。隨著這一聲“起”字,靈堂外早已準備好的吹鼓手們吹起了嗩呐,聲聲悲傷淒楚,催人淚下。蘇沫茶及一眾尚膳監的屬員們組成了哭靈隊伍,哭聲連天。
蘇沫茶手持引魂幡領著哭靈隊伍走在前麵,棺木緩緩抬出了靈堂,綿延成了一條長長的出殯隊伍。出了義莊大門,四下裏靜悄悄的,嗩呐聲與連天的哭聲越發得清晰。蘇沫茶抬頭望了眼灰蒙蒙的蒼穹,心道:“姐姐,你在天之靈看到了吧。我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幾十年了,妹妹此刻要送你回家。”
深夜的紫禁城裏四處一片靜謐,老百姓們都進入了夢鄉。雍和宮裏卻一片忙碌,不時有粘杆侍衛進進出出。穆碩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有些憂心忡忡。最近一段時間,粘杆處為了配合皇上在青海方麵的勢力聯合製衡年羹堯,忙得是不亦樂乎。穆碩這個粘杆處首領自然要全盤統籌,好在就快要忙完了。
在一切都布置妥當後,皇上先從年羹堯身旁的親信開始下手剪除。先將年羹堯的親信甘肅巡撫胡期恒革職,署理四川提督納泰調回京,使其不能在任所作亂。前幾日,又下了一道旨意傳至西北,解除年羹堯川陝總督職,命他交出撫遠大將軍印,調任杭州將軍。至此,這位威風赫赫的年大將軍算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