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 上
這是興安嶺的冬天,清早,國營機械廠已經開工,屋裏的鍋爐暖氣正旺,偌大廠房裏幾十台機床,在運作的隻有四台,別的機器更是久未使用了。劉喜彪從管倉庫的老頭那邊討了幾段合金鋼,打算做個小玩具。
他女兒老是喜歡什麽比巴娃娃,總之是洋貨,說同學都有了,她沒有,在家鬧挺,劉喜彪心想就用鐵的攥一個給她。
不就是一個女娃娃嘛,保管三兩下就能車出來一個,那人偶的線條都有棱有角的,頂著一腦袋鋁絲,亮鋥鋥,絕對好看。劉喜彪搗鼓得了,還在底座上刻下“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字樣。
做完了鐵娃娃,又沒什麽事情幹了。大家都在說,這廠子完了,接不到單,有什麽好說的?鐵飯碗倒是不能黃,就是日子會難過許多,很多福利估計沒了,不過逢年過節,河裏的大青魚總不能少。
死活熬到下班,劉喜彪收好鐵娃娃,把烏黑的狗皮氈帽往頭上一扣,騎著三八大杠往姑娘讀書的學校趕。
這天死冷,風吹得人偏頭痛,劉喜彪抬頭望著天,又是陰天,這季節能不能好了,一路上都是打招呼的老相識,老鄰居,一個個都問,“彪子,接你家姑娘去啊?”
他都笑嗬嗬點頭說“那可不嘛,得嘞,回見。”
沒騎到一半,有個半大小子跑過來喊,“彪叔!你姑娘又擱學校打人了嘿!快去吧!校長正招呼你呢!”
劉喜彪罵了一聲,道了個謝,叫這小子有空來家吃飯,旋即直起身板奮力蹬車,呼呼風吹鼻孔,凍得鼻毛都硬了,緊趕慢趕總算到了學校,這時候操場上圍了一圈人,學生,家長,閑人,老師們都在。
劉喜彪打從校門發了一聲喊,學校的老教學樓和圍牆之間都回蕩著他的呼聲,所有人轉過頭來看他。
“彪哥!你閨女又打同學了!”不知誰喊了這麽一句話,大家哄得笑起來。
劉喜彪黝黑的臉頰漲得發紅,“又這種事!又這種事!今天我非揍死這個兔崽子!”
那人堆散開一個角,露出裏麵的景象,劉喜彪的姑娘梗著脖子衝眼前一個男學生瞪眼,神態凶狠極了。男學生被揍得眼眶烏青,臉上還被撓了兩道,手裏捏著被打碎的圓框眼鏡兒,這時候被他媽護著。
“彪哥,你給評評理,我兒子叫你家閨女揍了!”
劉喜彪大手一揮,嘴裏嗬出的氣白生生的,“二嫂,不是我說啥,該說不說的,你兒子也忒能耐了,叫我閨女揍了,也好意思叫家長?”
“別和我掰扯沒用的,咱也不要什麽賠償,你就讓你閨女說好,以後不欺負我兒子了。”
劉嬌大喊起來,“哪裏是我欺負他,是他成天不說人話,就知道煩我的。”
於是大家又哄堂大笑起來,那個被打的男學生低著頭,不說話。
劉喜彪和人家長磨嘰了半天,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他把閨女接上,蹬著車往宿舍趕。
一路上劉嬌還嘀咕不休,顯然是不服氣的樣子,劉喜彪絮絮叨叨,說改天叫劉嬌端碗菜去給二嫂家,大家都是一個廠裏的,又住同一棟筒子樓,這算是親上加親。“咱工人階級就像一家人似的,你以後也少和人幹仗,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的?他是撓你了還是碰著你了?那眼眶給人幹黢黑,眼鏡兒都幹碎了,小小子以後要破相,得把你賠給他!”
“他媽的敢?我不得揍死他?”劉嬌罵的震天響,這麽個小姑娘賽二踢腳似的脾氣。
太陽沉到山後去了,今天的晚飯是茄子燉豆角和雞蛋炒柿子,劉喜彪喝了二兩高粱酒。他把白天自己做的鐵娃娃交給劉嬌,她不出意料地很嫌棄。
晚上把頭頂的白熾燈點起來,橘黃的光照著餐桌,劉嬌坐在椅子上寫作業,劉喜彪倚著窗戶,看著外麵鐵沉沉的城市。灰藍暮色裏大煙囪裏飄出的煙氣像流淌的黑綢緞。
不如往常多了。
他忍不住拿出一支大前門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一眼閨女寫作業的樣子,他又把皺巴巴的煙塞回工裝服的前兜裏。
這時候有人敲門來了,砰砰砰的,很幹練的拍門聲,他一聽就知道是鉗工老王,“來了,王哥進來坐,吃了沒?”
劉喜彪把門打開,沒想到屋外不止老王,還有幾位,也是一個車間的同事,“咋的了這是?來我家開大會啊?”
“就煩這開大會的事兒呢,你家方便聊天不?”
“方便是方便,我閨女寫作業,”劉喜彪探頭回去,“劉嬌,回你個個兒屋寫,我和你叔叔伯伯有話聊。”
劉嬌撇了個白眼,利索把東西拾掇好,進屋去了。
“進來吧進來吧,都啥事兒啊。”進來第一件事,先散煙。大家都抽上了。
老王他們麵帶愁容,有心急的開門見山就說,“咱廠子可能要倒閉了。到時候咋整?不得下崗啊?”
劉喜彪虎著臉,“屁話!國家編製的,怎麽會下崗,別瞎想。”
“啊呀,老劉啊,你死腦筋,先不說咱們廠了,別的廠這幾年也沒單子,現在活都讓那些個體戶搶走了,南邊據說很多廠子都倒閉了,要我看,這事兒懸呢。”
劉喜彪和他們東扯西扯,本來是不在乎的,可越聽心裏就越不是滋味,他不是不知道,他隻是不願意相信。
他們聊得火熱,過一會兒,又有人敲門。開門後,外麵站著一位筆挺的男警察,是個青年,看著很堅硬,是鋼鐵一樣的男子漢,先敬禮,“請問劉喜彪同誌在不在家?”
警察來了,是詢問劉喜彪的檔案問題的,工人們見狀也各自散去。
劉喜彪露出淳樸的笑容,“同誌來坐,抽煙呢?飯吃了嗎?”
“謝謝,不抽煙,您也盡量少抽,對身體不好。”這位年輕的警察目光炯炯有神,有讓人信任的神采。
“同誌你是當兵回來的吧?”
“對的,複員兵,這地方警力資源稀缺,組織安排,我服從命令。”
劉喜彪露出複雜而憧憬的神情,“有啥問題,你問吧,我肯定積極配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