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首重信義
短短幾日之間,寶増永就走向了窮途末路。這家本縣自廣聚財關門停業後首屈一指的龍頭大酒坊,門可羅雀,淒涼之極。
簽的訂單都被退回,有些酒商寧可賠償也要撕毀合約,轉而去跟運昌隆建立了長期合作關係。一連兩周沒有生意上門,酒坊就不能繼續下料釀酒了,處在了半停工狀態。上上下下數十名酒工夥計都惶然不安,不知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個時候,從運昌隆傳出消息來,說是薛念祖要花大價錢收購了寶増永酒坊,把寶増永改造成運昌隆的分號,然後原本人馬照用,工錢什麽的統統都不會變。
這一下寶増永的人心態悄然就變了。
至少有半數的人都在暗中企盼周長旭趕緊識時務者為俊傑,將寶増永出售給運昌隆,然後他們這幫人好繼續在酒坊做下去。至於周家會不會因此而沒落,就沒幾個人關心了。對於這些苦哈哈來說,自己和自己一家人能不能繼續填飽肚子在這亂世中苟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但周長旭遲遲沒有動靜,反倒是手下的夥計們率先按捺不住了。
瓦頭(工頭)李二就急不可耐找上了吳作福:“大掌櫃的,現在都停工半月了,酒坊什麽時候複工?兄弟們的工錢到底怎麽算?能不能給個說法?!”
吳作福自己也煩躁著,聞言就有點不耐煩:“去去去,問什麽問?老老實實一邊呆著,什麽時候複工自然會有消息!”
要是平時,給李二三個膽子他也不敢頂撞吳作福,但現在,寶増永淪落到如此境地,即將樹倒猢猻散,東家不像東家、掌櫃不像掌櫃,自然夥計也就不像夥計了。李二冷笑:“大掌櫃的,這樣停工根本不是個辦法,您和東家要給兄弟們一個說法,咱們這酒坊到底還開不開了?另外這停工期間的工錢,到底怎麽算?幾十號兄弟等著吃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吳作福勃然大怒:“李二,滾蛋!愛幹就幹,不幹就滾回家抱婆姨!”
李二眼睛一瞪:“滾蛋可以,先把工錢給咱們結了,咱們這就走,反正我看寶増永也遲早就是關門的下場。”
吳作福氣的嘴角都哆嗦起來:“滾——”
李二擼著袖子猛一揮手:“老吳,你嚇唬誰呢?平時你作威作福的,兄弟們看在工錢的份上也不跟你一般見識,現在都這樣了,你還咋咋呼呼,誰吃你這一套?少說廢話,要麽給個說法,要麽把工錢結了,咱們好聚好散!”
內堂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周長旭臉色鐵青腳步虛浮在周友寬的陪伴下走了出來,他揚手指著李二怒斥道:“放肆!李二,你嚷嚷什麽?我寶増永百年老號,還能缺了你們這點工錢不成?老老實實幹活去,馬上就會複工!”
周長旭畢竟是東家,積威多年,李二不敢太過放肆,又陪著笑臉道:“東家,我隻是代表兄弟們來跟大掌櫃的要個說法,到底什麽時候可以複工,我也好給兄弟們交個底,免得大家夥人心惶惶不是?其實……”
李二掃了周長旭一眼,突然壯著膽子道:“東家,其實咱們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咱們寶増永現在被運昌隆逼到了絕路上,再無回天之力了。既然如此,東家不如把酒坊賣給運昌隆的薛東家,東家得個高價錢,周家照樣吃香的喝辣的,而咱們這些苦哈哈夥計們也能繼續做工混碗飯吃,兩全其美啊。”
周長旭沒想到一個卑微的夥計頭目居然敢在自己麵前吆五喝六,還說得頭頭是道。他臉色漲紅,嘴角顫抖著:“你這吃裏扒外的東西,虧我周家養了你這麽多年,原來竟然養了一頭白眼狼!滾!老吳,給他結算工錢,讓他滾出咱們寶増永去!馬上滾!”
李二悻悻而去,卻也有恃無恐。反正他估摸著寶増永遲早就是倒閉,等運昌隆收購了酒坊,他們照樣來做工。況且,即便運昌隆不收購寶増永,看運昌隆現在的架勢正在不斷擴大生產規模,需要大量的人手,他們這些成熟的工匠夥計也不會沒了飯吃。
吳作福給李二等十幾個夥計結算了工錢,剩下的夥計都在猶豫觀望。這幫人興高采烈地走了,尤其是李二,臨走前,居然還在寶増永門前啐了一口唾沫,小人嘴臉,氣得周長旭差點沒當場暈過去。
“狼心狗肺的東西!無恥至極!”周長旭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怒吼出聲來。
“李二這種狗東西落井下石,東家,您別跟他一個下人一般見識,別生氣,免得氣壞了身子!”吳作福勸說道,其實他的勸說根本就是蒼白無力。
周友寬臉色複雜,在一旁突然輕輕道:“爹,現如今反正咱們寶増永也經營不下去了,不如把酒坊作價賣給薛念祖,咱們拿著錢去太原城過幾天安生日子去!我有幾個朋友在太原開貿易行,咱們也可以改行做貿易!”
吳作福對周友寬的話暗暗讚同。現在就是這麽一個局麵,硬抗下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賣掉酒坊,還能撈一大筆錢,然後周家這麽多年的底蘊無論去不去太原、改行不改行,衣食無憂是沒有問題的。而他也總歸還能依附周家,過活下去。
但這種話,周友寬可以說,他不能說。
周長旭暴怒:“混賬東西!我周家百年基業,豈能毀在我的手上?!賣掉酒坊?我周某人就算是一把火把酒坊燒了,也不可能便宜了那姓薛的小廝!!!想都不要想!!!”
周長旭聲嘶力竭,劇烈喘息起來。
周友寬和吳作福無奈地對視一眼,再無話說。
周友寬對釀酒不感興趣,對他來說,什麽百年基業都是一句屁話,手裏有錢幹什麽不好,非得弄一個酒坊在一棵樹上吊死嗎?再說現在幹酒坊也不是太賺錢的行當,還不如去投資貿易,倒買倒賣,或者多買些田地做個收租子的富家翁,豈不是更好?
……
順子輕輕笑道:“念祖哥,寶増永的工頭李二帶著十幾個夥計來投奔咱們了,收還是不收?”
薛念祖放下手裏的書卷,訝然:“寶増永還沒有關門,夥計就都跑了?”
“我聽說李二帶著一幫人跟周家要了工錢,然後就奔咱們來了。念祖哥,咱們正在開新窖釀酒,剛好缺人手,這些人要不就收下來?”順子笑了笑:“工錢保持不變就好了,他們都等在酒坊門口,要您給個回話呢。”
薛念祖沉默了片刻:“這種人,我們不能要。順子,你出去告訴他們,運昌隆不缺人手,即便缺人手,也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收留寶増永的人!”
順子愕然:“念祖哥,為什麽呀?咱們不正缺人手嗎?與其高價挖人,不如……”
薛念祖微微一笑:“順子,寶増永現在落難之際,他們非但不跟酒坊同甘共苦共渡難關,反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背棄雇主來投奔咱們,這種投機取巧沒有半點忠心的人,不能留!”
薛念祖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況且,此刻他們蜂擁而至,誰知道其中有沒有渾水摸魚或者別有用心之人,不能收,讓他們走!”
大師傅柳長春剛好走進院中,聽到薛念祖的話,拱手笑道:“東家果然睿智英明!順子,東家說得沒錯,這些人背棄故主,毫無信義可言,進了咱們酒坊將來也是害群之馬。現在寶増永有難他們舍棄而走,將來若是咱們運昌隆遇到難處,他們豈不是也同樣會背棄咱們?”
“三國呂布勇冠天下,但反複無常,不忠不義,最終慘死還被天下人鄙夷唾棄。吾輩雖為商賈,但做人做事首重信義二字。柳某投身運昌隆,正是被東家的仗義疏財的豪傑風範所打動!”柳長春肅然向薛念祖深鞠一躬。
薛念祖笑了起來,一把扶住了柳長春:“柳師傅過譽了。但有一點你說對了,咱們開門做生意,不能一味唯利是圖,要重信義。不講信義二字,或許可以賺一時之利,但長遠來看,必然自毀前程!順子,你們以後要多跟柳師傅學學!”
……
李二等寶増永的人居然被運昌隆拒收了。消息一出,其他酒坊暗暗豎大拇指。不管寶増永如何,也不管寶増永和運昌隆的爭鬥如何,李二這群人趁火打劫,為業內所不齒。薛念祖沒有趁機利用這部分人挖掘寶増永的內幕機密,確實讓同行大為讚賞。
就連周長旭都有點意外。
周友寬歎息一聲,衝吳作福道:“老吳,就憑薛念祖這一點,無論眼界、心胸、氣度都比我們周家高出不止一籌。這樣的人,隻能與之為友,不能與之為敵,可惜可惜了!”
吳作福無語凝噎。
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寶増永和運昌隆早已勢不兩立,為今之計,盡快將寶増永賣掉,才符合周家的根本利益。可是周長旭非常頑固不化,他或者真能幹出寧可將寶増永一把火燒了、也不會賣給運昌隆的事兒。將自己周家百年家業化為對手的一家分號,周長旭是打死也邁不過這道坎。
這是一道致命的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