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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眼界和格局(1)

  民國八年(1919年)11月中旬,汾縣運昌隆酒坊東家——年僅20歲的薛念祖離開汾縣,乘坐馮鵬遠安排的小汽車先是趕往太原,隨後與馮家商號的人一並赴上海與馮鵬遠匯合。


  這是薛念祖第一次離開山西。


  運昌隆所有事務交由柳長春和順子,楊曼香作為未來的女主人坐鎮運昌隆。柳長春負責酒坊釀酒諸事,順子負責外銷經營和夥計管理,當前運昌隆已經步入正軌,兩人緊密配合之下,再有楊曼香把握方向,就不會出任何問題。這是薛念祖可以放心離開的關鍵因素。


  馮鵬遠和薛念祖從上海登上了法國郵船“鴦特萊蓬”(reLebom)號,一個半月後,經過漫長的海上跋涉,抵達法國港口城市馬賽。


  漫長的海岸線千帆林立,漁船、輪船各自歸港。呼嘯的寒風從陸地上席卷過來,吹得剛剛下船的薛念祖陡然間一個激靈,他趕緊裹緊了厚重的毛呢外套,將馮鵬遠送的那條紅黑色羊毛圍巾係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魚腥味,薛念祖遊目四顧,目光突然落在港口左側靜靜停泊的一艘英國軍艦上,忍不住歎息道:“馮大哥,英國人的軍艦滿世界航行,真是無處不在,聽說英國人國力強盛,工業發達,如果不是時間來不及,我真想去趟英國看看。”


  馮鵬遠也裹緊了大衣,笑:“兄弟,英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無非是工業革新早了點罷了。咱們中國隻要工業圖強,遲早有一天會超越英美,變成世界第一強國!”


  兩人說說笑笑,出了碼頭,乘馬車直奔馬賽人口聚集區的一座中古建築風格的大教堂。這一路上各種膚色和各式服飾的洋人——不僅僅是法國人和本土的馬賽人,隨處可見的還有穿著燕尾服的英美人,歐洲人和非洲人,當然也有身穿長袍馬褂或者西裝大衣的中國人和一身和服的日本人。


  薛念祖大開眼界。發覺薛念祖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路旁一位黑人女子在看,馮鵬遠忍不住調笑道:“兄弟,黑人女子雖然膚色黝黑,可人高馬大,別有風情。你若是感興趣,可娶一個帶回中國,隻是語言不通,怕有些不便處。”


  薛念祖臉色漲紅:“兄長說笑了,我隻是好奇罷了,這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若不是跟兄長出來這一趟,我在汾縣坐井觀天,哪能知道世界上還有膚色如同黑炭的人呐。”


  教堂悠揚的鍾聲洪亮而有節奏。


  薛念祖和馮鵬遠並肩站在教堂前麵,一名穿著棕色修身大衣和黑色馬褲,梳著歐洲女子流行發髻的年輕女子快步行來,此女麵容秀美,身材修長健美。


  馮鵬遠指了指女子笑道:“兄弟,這位就是我的姨表妹沈慕晴,比你大兩歲,她在法國留學三年,最近還買了一家葡萄酒莊自己經營。兄弟,你我從馬賽暫時分手,我去跟法國人談生意,你呢讓慕晴帶你去阿爾薩斯看看法國人的酒莊和葡萄酒廠。”


  薛念祖嗯了一聲。


  沈慕晴笑著走過來,與馮鵬遠熱烈擁抱:“鵬遠哥,你們來的時間比預定的要晚三五日了,我在馬賽等了你們好久。”


  馮鵬遠笑:“這萬裏迢迢,橫跨大洋,耽擱幾日也屬於正常。慕晴啊,這就是我過去在信上說的薛念祖,汾縣運昌隆酒坊東家,是我的好兄弟。”


  沈慕晴其實早就在上上下下打量著薛念祖,見薛念祖文質彬彬但骨子裏又透著一股精明強幹,微有好感,就主動伸出手去:“你好,薛先生,我是沈慕晴。”


  薛念祖呆了呆,有點不知所措。他不太熟悉和習慣西洋人見麵握手寒暄的禮節,更不知道如何能跟一個年輕貌美的陌生女子肌膚相接,他的木然和尷尬,看得沈慕晴忍不住開懷嬌笑,倒是也沒有勉強他非要握手。


  “這一趟有勞沈小姐了,念祖感激不盡!”薛念祖向沈慕晴躬身一禮。


  沈慕晴雖然是來自中國的大家閨秀,但留學法國已經數年,早已不習慣中式禮儀。她動作輕盈地笑著避了開去:“我說薛先生,你現在是在法國,不是中國,你跟我說話,不要動不動就鞠躬作揖的,讓法國人看到會笑的。”


  薛念祖有點尷尬,搓了搓手。


  馮鵬遠哈哈大笑,拍了拍薛念祖的肩膀:“兄弟,不要拘束,習慣就好。我們固然是禮儀之邦,但有些繁文縟節,我們人在國外,也不必拘泥。好了好了,慕晴啊,念祖我就交給你了,你可不要欺負他!”


  沈慕晴突然學著薛念祖的模樣拱手笑:“豈敢豈敢?小女子豈敢欺負運昌隆酒坊的薛東家?!”


  ……


  與馮鵬遠在馬賽分別之後,沈慕晴就帶著薛念祖先乘燒煤的蒸汽火車、後轉乘汽車,折騰了一天,才趕到了阿爾薩斯。這是法國著名的紅酒產區,風景秀麗。沈慕晴性格跳脫開朗,又極健談,一路上漸漸薛念祖也就放開心胸,與她相處甚歡。


  阿爾薩斯的大部分葡萄園都散布在山脈向陽的坡地上,攀山越嶺,橫跨深穀。隻是如今正處冬季,看不到漫山遍野的葡萄園次第相連葡萄架油綠壯美的景致。


  葡萄園是如此眾多,讓薛念祖歎為觀止。在各個葡萄園之間,矗立著一座座別有風情的紅頂綠瓦的歐式建築小村莊,在藍天與鬆林的襯托下,看得薛念祖心曠神怡。


  這是一座典型的法國小鎮,沈慕晴收購的葡萄園就在鎮外的山坡上。阿爾薩斯小鎮寧靜祥和的街道,用木材搭建的多麵型的屋頂,凸肚窗、拱道、削角門框都飾以酒農的剪刀或鐵匠的馬鞍、桶匠的木糙、麵包師的椒鹽卷餅。


  沈慕晴帶著薛念祖在阿爾薩斯兩日漫遊,幾乎逛遍了阿爾薩斯酒鎮的所有角落,也參觀了不少包括沈慕晴名下大唐酒莊在內的葡萄園,對法國人的紅酒釀造工藝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和了解。


  “沈小姐,其實這阿爾薩斯酒鎮,跟我們汾縣的十裏酒坊街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我們是釀造白酒,他們是紅酒和香檳,我們的是酒坊,他們的是葡萄酒莊。至於釀造工藝……對了沈小姐,你什麽時候帶我去機器流水線生產的大酒廠見見世麵?”


  沈慕晴咯咯一笑:“我說薛念祖,你能不能不叫我沈小姐了?叫我名字,直接喊慕晴就好,你我年紀相仿,你怎麽就這麽食古不化呢?”


  薛念祖猶豫了一下:“這有點太失禮吧?”


  沈慕晴皺眉:“這是在法國,不是在中國!入鄉隨俗,你懂不懂?好了,就這麽定了,你叫我慕晴,我喊你念祖,省得繞口!”


  沈慕晴笑語款款,在夕陽餘暉鋪灑的阿爾薩斯小鎮上,置身於一群法國酒農之中,人比花嬌,看得薛念祖臉色微紅,不敢多看,便扭過頭去。


  沈慕晴美眸中掠過一絲光亮。


  她知道薛念祖麵皮薄,又是第一次出國,便不再調笑於他。實際上,薛念祖能接受西方新鮮事物和開放思想如此之快,已經算是超乎她的意料了。


  “我明天帶你去看本地最大的AOC葡萄酒廠,有英國人的股份,不過還是法國人說了算的。你看了之後,就會明白,咱們中國的釀酒實在是太落後了,手工酒坊,不但產量提高不起來,而且占用太多的勞動力,也造成了糧食的大量浪費。我建議你訂製一套釀酒的流水線機器設備回國,雖然紅酒和白酒工藝流程不同,但原理是相通的。”


  薛念祖緩緩點頭:“看了再說,我也有這個想法。”


  “但是有一點我很擔心。改用機器釀製,肯定能提高產量,降低成本。可因此一來,是不是會影響咱們釀酒的品質,壞了祖宗傳承的根基?”


  沈慕晴撇了撇嘴:“你這純屬杞人憂天!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很多,不是每一樣都是瑰寶,多數都是糟粕,那些腐朽的東西,早該摒棄了。如果中國不抓緊向歐美人學習,走工業發展之路,遲早還是被洋人欺負。你看看,我們中國人發明了火藥,明代就航海業發達,鄭和下西洋威震各國,可後來呢?我們閉關鎖國,人家歐美人工業革命如火如荼,我們卻沉浸在天朝上邦的幻想之中,終於被人家的槍炮軍艦轟開了國門,才發現自己是坐井觀天,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薛念祖微微苦笑,無言以對。他自問辯不過沈慕晴這種留洋多年的新青年,這與學識無關,隻與思想和觀念有關。沈慕晴的話他雖然不盡讚同,但有些覺得是有道理的。


  但這一趟來法國,薛念祖覺得來對了,也來得很值。他不但是知道了世界有多大,知道了釀酒可以使用流水線機器設備,還提升了眼界和格局。他覺得自己雖然隻是一個地方酒坊的小東家,但位卑不敢忘憂國,或許有一日,他也通過釀酒實現自己的宏圖大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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