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仁至義盡
民國九年(1920年)五月初,馮鵬遠和薛念祖回國經上海返回太原。此行雖來去匆匆,卻也長達半年之久。馮家家業鼎盛,尤以在山西為巨。僅在太原城內,就有銀號兩處,商行四處,其他貿易及工坊數十處。
民國之後,山西都督韜光隱晦保境安民,大興工商,山西成為全國富裕的省份之一。自明朝時代就成氣候的晉商再次嶄露頭角,馮家就是當下晉商的領袖。太原城繁榮富庶,與晉商的營運密不可分。
薛念祖與馮鵬遠乘坐馮家的小轎車緩緩駛入太原城,行人所遇無不避讓。馮家在太原城內權勢顯赫,與本省政商兩界皆往來密切呼風喚雨。馮家話事人馮敘雍還專門從德國訂購了一輛加長版的黑色小轎車送給山西都督衙門作為官車,可見馮家在山西的地位。
馮家在太原城內有一套西洋建築風格的府邸,這是太原城內僅次於都督官邸的大豪宅了。兩人乘坐的轎車直入馮府,剛進了馮鵬遠的會客廳坐下喝了杯茶,說了幾句閑話,有仆從就匆匆來報:“大少爺,日本石野商社和一個姓周的商人合股開了一家釀酒公司,今日揭牌典儀,早就下了請柬,請大少爺過去赴宴!”
馮鵬遠一怔,旋即皺了皺眉:“日本人和一個姓周的商人?莫不是汾縣原寶増永酒坊的東家周長旭?”
仆從點了點頭:“沒錯,大少爺,就是汾縣的周長旭。石野太郎通過關係找上了都督大人,從城西圈了一塊地,建起了日本人和周長旭合營的旭日酒廠,據說專門釀製東洋的清酒。”
馮鵬遠沉默了一陣,扭頭望向了薛念祖:“兄弟,日本人跑到太原城來開酒廠,還勾結了周長旭,似乎來意不善呐,你可有防備?”
薛念祖笑了笑:“馮大哥,日本人來咱們白酒之鄉開酒廠,賣弄東洋人那不入流的清酒,雖然可笑,卻也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石野太郎前番去汾縣找我,想要跟我合夥開酒廠,我沒答應,結果他反倒就勾搭起了周長旭——不過,他開他的酒廠,咱們開咱們的酒坊,互不相幹,各憑本事經營吧。”
“兄弟,你不要大意。日本人陰險狡詐,那周長旭又無恥歹毒,這狼狽為奸,怕是要生出事端來。”馮鵬遠端起茶盞小啜了一口,然後向仆從揮揮手:“告訴他們,我事務繁忙,無暇去赴宴,替我回了!”
馮鵬遠不肯赴宴給日本人麵子,薛念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去了法國往返這半年,沒想到日本人和周長旭居然在太原城搞出一家旭日酒廠來,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在馮家用了午餐,薛念祖就向馮鵬遠辭行,並準備在離開太原返回汾縣之前去城東的楊家拜訪一次。楊元舒雖然辭世,但楊家尚在,楊建昌母子定居太原,撐起了楊家在山西和全國的買賣,在這省城也算是一號人物。無論是過去與楊家的淵源,還是如今與楊曼香定了婚約,薛念祖覺得自己都要禮節性地去楊府一趟。
聽說薛念祖要去楊家拜望楊建昌母子,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兄弟,為兄建議你不要去。這楊家已經不比過去的楊家了——楊建昌在太原花天酒地,多大的家業也不夠他敗的。這廝連續娶了三房姨太太倒不消說,可恨的是好賭成性,楊家在太原的兩家商號已經被他賣了抵債,其他商行更是經營不善勉強支撐……”
薛念祖大吃一驚:“馮大哥,怎麽會這樣?楊家百年積累諾大家業,竟然要毀在楊建昌手裏,真是讓我想不到。這樣,我倒是非要去走一趟了,楊家老東家於我有恩,我與曼香又有婚約在身,楊家終歸是曼香的娘家,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楊家被楊建昌揮霍敗光呐!”
楊建昌母子遷居太原之後,與汾縣的楊曼香母女並無書信往來,早就斷了聯係。薛念祖是真的不知楊建昌如此不肖,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楊家的萬貫家財就這樣打了水漂了。真是守家難、敗家易,出了這麽一個孽子,氣煞楊家的列祖列宗啊。
馮鵬遠皺了皺眉:“兄弟,好賭之人難以相見。不過,既然你顧念楊老東家的情分,去一趟就去一趟。隻是你小心不要讓楊建昌覬覦你的運昌隆酒坊,這廝在外欠下累累賭債,你主動送上門去,我就怕他生出歪心思來。”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氣:“馮大哥,盡人事,聽天命吧。若是那楊建昌實在不爭氣,楊家敗落,我也沒有辦法。兄長保重,我這便去了,從楊家離開我自會返回汾縣,就不來專門向兄長辭行了。”
馮鵬遠歎了口氣:“兄弟也保重吧。我一年之中,半數在太原,你若有事,隨時給我來信。至於這楊家之事,盡盡情分即可,不要過於勉強。”
……
城東的楊家公館看上去也頗為闊氣,白牆綠瓦的別墅,厚重的鐵門緊閉。隻是與鄰近幾家富人權貴府邸的門庭若市相比,楊家公館門口著實是太冷清了一些。
薛念祖乘黃包車來到楊家公館,在門口凝立了半響,這才上前去摁響了門鈴。
等了好久才有一個臉色憂鬱的中年仆婦將大門打開一條縫,上上下下打量著薛念祖,見薛念祖衣著不俗、不像貧苦之人,這才勉強一笑:“先生找誰?”
薛念祖拱了拱手:“煩請大姐通稟一聲,就說汾縣薛念祖前來拜望馮氏夫人和楊少爺!”
仆婦哦了一聲,然後關緊門,似乎回去通稟。又過了盞茶的時間,這才打開門來,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我家少爺不在,隻有夫人在。夫人說了,請薛先生客廳相見。”
薛念祖笑笑,也不多言,就跟著仆婦走了進去。
楊府客廳寬大之極,但室內陳設卻極空蕩,有些器具家私似乎被搬走一空了。馮氏端坐在白色的真皮沙發上,神色複雜,凝視著一步步走來的薛念祖。
“念祖拜見夫人!汾縣一別,一年又半載有餘,念祖替曼香和崔氏姨娘向夫人問安了!”薛念祖向馮氏大禮參拜。不管怎麽說,馮氏都是楊元舒的原配夫人,又是長輩,薛念祖不敢有半點禮虧。
馮氏本來是一個非常霸道自私的婦人,往昔對薛念祖也並不甚客氣。在汾縣之時,薛念祖向她問安,她頂多是端著架子點點頭就罷了,但今日,看到薛念祖馮氏卻忍不住眼圈發紅,嘴唇哆嗦了一下,終歸還是發出幽幽一聲長歎:“難為你還記得我和建昌,你此次來太原是辦事還是買賣?”
薛念祖恭謹一笑:“夫人,我年前與馮家大少去了法國一趟,剛從上海回來,路經太原,特來拜見夫人和大少爺。”
“去法國了嗎?法國呀,那是很遠的地方吧。”馮氏歎息著:“聽聞你那運昌隆酒坊生意興隆,居然吞並了寶増永的周家,過去我倒是小瞧了你了。”
薛念祖微微笑著:“小本經營,帶著順子幾個過去廣聚財的老兄弟混碗飯吃罷了。這段日子,夫人和大少爺一向可好?”
馮氏嘴角一抽,想起不爭氣不成器的兒子楊建昌,又看看眼前意氣風發的薛念祖,一時間情懷激蕩,忍不住悲從中來:“念祖小哥兒,建昌如今……如今都快要把楊家的家業敗光了呀!”
……
馮氏開始像怨婦一般跟薛念祖數落楊建昌的種種不是處,往女人身上花錢雖然讓馮氏心疼但還不至於動搖楊家的根基,可自打楊建昌好上了賭博,楊家的資財就流水般淌了出去,也堵不上那源源不斷的黑窟窿,馮氏萬般氣惱也阻攔不住。
楊建昌突然闖了進來,他一身酒氣斜眼望著薛念祖,冷笑道:“薛念祖,你來我楊府作甚?”
薛念祖緩緩起身,拱手一禮:“路經太原,特來拜見大少爺和夫人。”
楊建昌輕蔑地揮了揮手:“假惺惺!”
薛念祖笑了笑,“大少爺,聽念祖一句勸,賭博害人害己,老東家創立諾大家業著實不易,你要知道珍惜才好。”
楊建昌一瞪眼:“老子賭賭錢管你屁事!少廢話,趕緊滾蛋!”
“大少爺,古往今來,嗜賭者家破人亡的先例數不勝數。楊家百年基業,得來艱難,在大少爺手上即便不求增進,但也不能就此敗光。還請大少爺三思!”薛念祖繼續規勸。
凡是賭博成癮的人,要是能被別人三兩句話就能勸下來改邪歸正,那賭博的危害就不會遺禍千年了。楊建昌聽了薛念祖的話非但沒有半點觸動,反而怒不可遏:“你算什麽東西?在老子麵前指手畫腳,來人,把這廝給我攆出去!滾!”
薛念祖其實也知道自己勸也是白勸。但念及楊家老東家的情誼,他又不能不勸。但言盡於此,也是仁至義盡了。對於楊建昌的無禮,他並沒有生氣,他轉身向一臉哀色的馮氏拱手施禮:“夫人,念祖告辭!”
馮氏掩麵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