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規矩和情分(2)
薛念祖其實知道柳長春和楊曼香的建議是至理名言。運昌隆從初創到現在,已經進入了高速發展階段,酒坊的規模越來越大,產量和銷量越來越高,雇工也從十幾人增加到現在的百餘人。若是再不立規矩、講規矩,將來積重難返,對運昌隆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人的問題,永遠都是不容小覷和忽視的大問題。
至於對柳長春,薛念祖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普通的大師傅是不甘心將技術傳授給學徒的,但柳長春卻視野開闊,教導柱子從無半點藏私。單從這一點來判斷,此人就值得信任。
薛念祖對順子這些老夥計、老兄弟厚待優渥,多數後進的夥計雇工難免會有意見,隻是敢怒不敢言而已。而順子等人倚仗薛念祖的寵信,在酒坊乃至在汾縣漸漸趾高氣揚,薛念祖也都看在眼裏。
尤其是跟馮鵬遠去了法國一趟,參觀考察了法國的紅酒酒廠和一些個紡織公司,薛念祖知道自家跟法國人欠缺的實際上不僅僅是先進的工藝流程和機器設備,還有規範的管理理念。
運昌隆必須要盡快構建完整的管理體係和技術體係。
這就說明了規矩的重要性。沒有規矩就無法約束人,光靠他東家的人格魅力來維持夥計雇工的內部穩定,並不長久。
薛念祖足足反複斟酌思慮了兩個晝夜,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參照法國企業的做法建立運昌隆的管理體係和技術流程,設立運昌隆一整套的規矩,對事不對人。
柳長春正在糟房指揮酒工下料,突然栓子跑進來笑道:“柳師傅,東家有請!”
柳長春放下手裏的活計,匆匆走去薛念祖所居的內宅,進門一看薛念祖正在伏案疾書,就恭謹肅立一旁,薛念祖扭頭掃了他一眼,笑了笑,將自己書就的一張紙遞了過去:“柳師傅,你來看!”
柳長春取過一看,愕然:“運昌隆規約十章?東家的意思……這是東家給運昌隆設立的規矩嗎?”
薛念祖微笑頷首。
柳長春仔細看去,越看眸光越亮。雖然薛念祖在《規約十章》中的一些措辭和新鮮提法他一知半解,但大概意思是懂的,這就是薛念祖苦思冥想參照法國人管理思想即將在運昌隆推行的“規矩”,說白了就是運昌隆這家企業的規章製度。
“柳師傅,此規約十章,也隻是我的一點初步想法,日後還需逐步修訂完善。將來,或許就會變成規約百章。但不管是十章還是百章,這就是運昌隆的規矩,包括我這個東家在內,必須要遵照執行,無人可以例外。規矩就是規矩,違反規矩者,必有懲罰。”
柳長春飛速看完薛念祖草擬的《規約十章》,讚歎連聲:“東家,如此規約十章,堪稱高屋建瓴無所不包,有此規矩,咱們運昌隆何愁不能興旺鼎盛?”
薛念祖朗聲一笑,又遞過一張紙去:“柳師傅,除了這規約十章之外,我還草擬了一個《秩序五條》——即東家-大掌櫃-大師傅(二掌櫃)-工頭-夥計(酒工),層級遞進、層層分工、分層分權的五層秩序,各有分工、各司其責。我年前跟馮大哥去了一趟法國,法國人的酒廠和紡織廠基本上就是這種套路和模式。”
柳長春撓了撓頭:“東家,長春見識淺薄,有點不明所以,還請東家解釋一二。”
薛念祖點點頭:“簡而言之,就是我這個東家之下是大掌櫃,大掌櫃負責整個酒坊的經營,大掌櫃以下是主持釀酒的大師傅和跑買賣的二掌櫃,兩者一個主內管技術,一個主外管買賣。大師傅或者二掌櫃各自管住自己下屬的工頭——這個工頭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數人,每個工頭按工序負責人數不等的夥計。如此一來,大家各司其職,就能確保酒坊的整體秩序井然,不會出亂子。”
柳長春越聽越興奮,忍不住稱讚連聲:“東家高明!這般秩序五條分權鼎立,堪稱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英明創舉,不師古人施規矩,咱們運昌隆必將因此揚名於世,長春敬服!”
薛念祖汗顏:“柳師傅過譽了,薛某慚愧。這哪裏是薛某的什麽創舉,這是西洋人早就司空見慣、遍地都是的不二法門了,薛某效法西洋,還需徐徐推進,莫要變成了東施效顰就好。”
“規約十章和秩序五條相輔相成,若能施行,運昌隆至少在十年內可以無憂矣。”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氣:“而且咱們還要定下工錢數目和獎勤罰懶的細則,大掌櫃工錢多少、大師傅工錢多少、大師傅以下的工頭和夥計雇工多少工錢……分別明碼標價,對事不對人、對崗不對工。無論是誰,在什麽層級上,就拿什麽層級的工錢,半點不含糊,該多少是多少,不能繼續講人情。”
“柳師傅,薛某想要誠聘你為咱們運昌隆的大掌櫃,輔佐我管好運昌隆,勠力同心,共同做一番大事,你看如何?”
柳長春眸光閃亮,他略一沉默,就衝薛念祖深躬一禮:“固所願也,不敢辭爾!東家叮囑,長春必牢記在心,日後當殫精竭慮、夙夜在公,不敢辜負盛情厚望!”
……
薛念祖和柳長春一番開誠布公的談話之後,運昌隆的大掌櫃的就換人了,而且,經柳長春執筆潤色填充的運昌隆《規約十章》和《秩序五條》也在一日後新鮮炮製出爐。這是運昌隆的重大變革,意義深遠。
但改革說白了就是對現有秩序和現有利益群體的顛覆,自然要遭遇阻力和障礙。運昌隆雖然隻是一家酒坊,推行變革也同樣如此。在這一點上,薛念祖和柳長春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
民國九年六月初八,上午。
運昌隆今日停工一天,全員集會。酒坊專門停工召集所有人員開會,這在汾縣酒業各大酒坊曆史上還是首次,順子等人都覺得莫名所以疑竇叢生。
夥計們三五成群或蹲或站,在院中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薛念祖和柳長春緩步行來,神色平靜。薛念祖站在院中糟房滴水簷的台階上,揮揮手,高聲道:“好了,兄弟們切勿鼓噪,肅靜!”
眾人不敢怠慢,立即凝神屏氣所有狐疑的目光投聚焦在薛念祖一人的身上。
“今日停工,不為別的,隻為改良運昌隆運行體製,事關每一個人,希望兄弟們都能認真聽——”薛念祖目光炯炯:“當初,薛某離開廣聚財本要返回四川老家安生度日,念在眾位兄弟衣食無著、走投無路,這才應眾位之請、帶領順子幾個人另起爐灶,創立了運昌隆酒坊。運昌隆一路走來,殊為不易。”
“在外人看來,咱們運昌隆生意興隆,日進鬥金,可實際上,運昌隆內部混散,閑時節人浮於事,忙起來雜亂無序,毫無章法,弊病叢生。長此以往,運昌隆就是下一個寶増永,不是被其他酒坊吞掉,就是我們自己毀了自己。”薛念祖言辭慷慨:“變革勢在必行,不變革就是死路一條!”
眾人麵麵相覷,茫茫然不知所以然。大多數夥計鬥字不識一個,出身窮苦,薛念祖的變革理念他們聽起來無異於天書一般。但薛念祖是東家,東家想怎麽做就怎麽做,當夥計的就隻能惟命是從,所以夥計們對薛念祖關於變革的激情演講並沒有太深的感受。
順子站在人群中暗暗嘀咕:念祖哥啊念祖哥,你要做什麽做就是了,瞎白活什麽大道理呐?這些苦哈哈隻知道出力幹活養家糊口,拽文弄字他們也聽不懂,這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嘛!
“薛某決定:聘請柳長春為運昌隆大掌櫃,原大掌櫃順子改為二掌櫃。柱子跟隨柳師傅學藝多時,精通勾兌調酒,可為運昌隆大師傅。”
薛念祖清朗的聲音在場中久久回蕩著。
眾人聞言呆了呆,表情不一。
這好端端地,怎麽東家突然就要更換大掌櫃的?誰都知道順子是薛念祖的鐵杆心腹,平時還以兄弟相稱,是酒坊自薛念祖之下最有權力的紅人——驟然從大掌櫃的降為二掌櫃的,這是不是意味著順子得罪了東家,不受寵了?
很多夥計扭頭望向了順子。
順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漲紅了臉,嘴角都哆嗦起來。
他跟柳長春在酒坊的地位本來相當、平行,他是大掌櫃的對外,柳長春是大師傅對內,這突兀之間柳長春就變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做夢都想不到會有此等變故。
至於被任命為大師傅的柱子,則更多的是興奮和狂喜。
大師傅是一個酒坊的中堅,地位超然。從學徒夥計一躍變成大師傅,這幾乎是時來運轉命運逆轉了。
“念祖哥——不,東家,這是為什麽?為什麽……順子犯了什麽錯嗎?”順子衝出人群,走到了薛念祖跟前,神色激動。
薛念祖掃了順子一眼,眼眸深處掠過一絲不忍。但慈不掌兵,作為運昌隆掌舵者,從今往後他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將故人情誼淩駕於規矩之上。
“順子,咱們運昌隆日漸發展壯大,時下擁有酒窖十七口,麾下夥計雇工百餘人。以你的能力,做一個二掌櫃已經是力有未逮,遑論是大掌櫃。你隨我創立運昌隆酒坊,我待你若親生兄弟,但兄弟情誼歸兄弟情誼,規矩歸規矩,不可混淆而論。你且下去,退而讓賢,無論是對運昌隆還是對你個人,都有好處,將來你自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薛念祖盡量將聲音放得和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