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規矩和情分(3)
第四十六章規矩和情分(3)
這還是薛念祖顧念昔日舊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否則以他東家的身份,連解釋都不需解釋。
但薛念祖著實沒想到,順子的反彈超乎想象:“東家,這是要卸磨殺驢嗎?這兩年,咱們兄弟幾個鞍前馬後為運昌隆賣掉了半條命,如今好了,運昌隆發達了,白花花的大洋滾滾進來,夥計越來越多,哥幾個的作用就不大了是吧?好好好!真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一點都不假!”
順子竟然義憤填膺,臉色鐵青,冷笑連連。
他追隨薛念祖日久,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多少少學了一點文墨,心機也深了。這反彈的話說起來居然也是頭頭是道。
順子手下原先從廣聚財跟過來一並創業的老夥計——如李二牛、栓子五六個人也忍不住紛紛鼓噪起來,為順子抱不平。其實也不難理解,這些人早已形成了以順子為首的小幫派,利益捆綁,共同進退,順子若是失去了權力,他們這些搖旗呐喊的馬仔自然也就跟著變成吃瓜群眾了。
薛念祖目若刀鋒,表麵上神色如常,心裏卻波瀾叢生。
果然是人心難測,過多講情義不講規矩的代價就是他這個東家的權威平時被綁架、關鍵時刻被狠狠踩在腳底下。而很顯然,隨著地位的提升,順子這些人的心態也在逐漸發生變化,野心的無形滋生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薛念祖不怒反笑,他冷視著順子淡然道:“順子,說實話,我有點寒心。你是在指責我卸磨殺驢嗎?你倒是說說看,我怎麽卸磨殺驢了?是我虧待了兄弟們還是克扣了兄弟們的工錢?——其他酒坊一個夥計每年隻有幾塊大洋,但你們拿到的是別人的數倍都不止!我沒想到反而是你們,如今跳出來振振有詞,指責我薛某人卸磨殺驢了。薛某一向看重兄弟情誼,但我絕不允許有人拿了錢吃香喝辣的,還端起碗來抱怨,放下碗就罵娘!”
“運昌隆不僅僅是我薛念祖的運昌隆,我一向以為,同時也是你們和大家夥的運昌隆。運昌隆能有今日,離不開兄弟們的支持。但運昌隆要想傳承下去、在你我的手上發揚光大,必須要講規矩、講秩序、講道理!”
“柳師傅為人周正,居公無私,本縣百餘家酒坊,哪一家的大師傅能心甘情願地教授徒弟,將一身技藝傾囊相授?過去沒有,現在沒有,估計將來也很難會有!但柳師傅對柱子從不藏私,大夥都看在眼裏。將運昌隆交在柳師傅的手上,我放心,你們大夥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薛念祖言辭慷慨,目光如刀,盯視著梗著脖子的順子。
順子大聲道:“我不服,就是不服!憑什麽要讓我把大掌櫃讓給柳長春來做,我不服!”
“順子,你果然是野心膨脹,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了。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自己清楚。既然你執意不服薛某號令,那麽,運昌隆你自然就沒法再呆了——來人,把他給我轟出去!”
薛念祖神色冷漠,目光森然。
幾個夥計一哄而上,架起順子硬生生拖了出去。說實話,眾多夥計也沒想到薛念祖如此鐵腕無情,要對順子動真格的了——畢竟薛念祖過去太講兄弟情誼了,他們壓根就沒意識到在薛念祖溫和謙恭的表象背後是這般的強勢。
順子掙紮著被拖出去。薛念祖眼眸深處掠過一抹複雜之色。但是他心裏很清楚,這個時候,他不能心軟,一旦他心軟,這一次的酒坊變革就會化為泡影難以推行下去。
薛念祖從台階上跳下來,揚手指著另外幾個過去的老夥計:“還有你們,也要對薛某的號令抗拒不從嗎?”
李二牛和栓子麵色慚愧,率先噗通一聲跪拜在地,汗顏道:“東家,小的知錯了!東家對咱們哥幾個恩同再造,開出的工錢是其他酒坊的好幾倍,讓咱們一家老小過得衣食無憂……小的無知,還請東家寬恕!”
五六個夥計跪倒了一地,連連叩首。
薛念祖長歎一聲,俯身去扶起了李二牛幾個:“下去轉告順子,對薛某人如此安排若不滿意,可以選擇離開運昌隆,薛某可奉贈一百大洋,送他去上海的大酒廠學藝深造……將來,若他還願意回運昌隆來,薛某自然歡迎之至,若不願那就各自安好吧。至於你們,願意跟順子一並離去,薛某同樣奉贈一百大洋。若是願意留下——那麽今後就要聽從柳大掌櫃的一體調度,絕不能陽奉陰違或者抗命不從。”
“從今天開始,薛某人不講情誼,隻講規矩。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凡違反規矩者,不要怪薛某人翻臉無情。”
“好了,柳大掌櫃,請宣讀咱們運昌隆的《規約十章》和《秩序五條》——”
薛念祖拂袖而去,把會場交給了新官上任的柳長春。至於柳長春如何宣布並推進落實《規約十章》和《秩序五條》,他沒有過問。柳長春有柳長春的辦法,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把酒坊的日常經營管理都交給了柳氏,他自然要給其相應的權力空間。
《規約十章》就是運昌隆的規章製度和雇工守則,無人可以違抗。
《秩序五條》除了明確了運昌隆的五級管理體係和管理架構之外,還約定了每一層級的權限分工,細化了每一道工序和每一個崗位的責任範疇。大掌櫃有大掌櫃的權限,夥計有夥計的職責,哪一層級對哪一層級負責,從下到上,清晰可辨,一目了然。
在此基礎上,柳長春又主導建立了運昌隆的崗位薪酬體係。
夥計一年多少工錢,大掌櫃一年多少工錢,如何支付,如何獎懲兌現,都有明碼標價和明文約定。
經此,汾縣運昌隆酒坊初步建立起與歐美西洋企業類似的企業管理體製。不要說在汾縣,就是在整個山西省,都是頭一家,薛念祖成為晉商當中率先吃螃蟹的人。別人不知,薛念祖自個心知肚明,他之所以選擇推行西洋企業管理模式,一方麵是形勢所逼、發展必然,另一方麵也是為日後將運昌隆酒坊改造成現代機器設備流水線生產的現代釀酒公司做準備。
……
順子直挺挺跪在楊府門口已經大半天了。
他的相好——楊曼香的侍女小柔麵色哀傷急匆匆走進花廳去,幽幽拜倒在楊曼香和崔氏身前:“小姐,夫人,順子知道錯了,求小姐跟薛少爺說說情,再給順子一次機會吧。”
楊曼香歎息:“小柔,不是我不幫順子說情,而實在是——”
楊曼香扭頭望著母親崔氏,崔氏也是暗暗搖頭。如果順子是單純犯了錯,說說情倒也無妨,可是順子當眾跟薛念祖叫板,已經觸及到了薛念祖的底線。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薛念祖推行變革的節骨眼上,順子若是留下,必然會帶著他那一群老兄弟擰成一股繩對抗柳長春的管理。那樣,運昌隆就起了內訌,亂了。
小柔抽泣哽咽道:“小姐,看在小柔伺候你這麽多年的份上,幫幫順子吧。”
小柔伏地不起。
“小柔,所謂覆水難收,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很難挽回了。”楊曼香俯身扶起小柔,神色肅然:“你出去告訴順子,趕緊從運昌隆領了一百大洋,去上海的大酒廠做工學藝吧。隻要他真心悔改,將來學成本事再回來也不遲。”
小柔悲從中來,倒在楊曼香懷中,哭成了一個淚人。其實順子拿著一百大洋去上海學藝也不是壞事,說不準比留在運昌隆更有發展前途,但對於小柔來說,順子這一走,她們兩人的將來就出現了變數——誰知道在大城市開了眼界的順子會不會變心移情別戀呢?
運昌隆那邊,柳長春指了指跪在楊家門口淚流滿麵的順子背影,苦笑:“東家,是不是再給他一個機會?柳某感覺順子也就是一時衝動,念在他追隨東家多年,給他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吧。”
薛念祖歎息著:“機會可以給,但風險我們卻半點都冒不得。順子的本性沒有問題,我還是沒有看錯人的。可他現在有了野心,野心這種東西一旦滋生,就像是野草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留下他容易,但他一定會拉攏其他人對抗你,將來會鬧出更大的風波來。所以暫時讓他離開,也算是出去學點真本事。至於將來他願意還是不願意回來,薛某對他都是仁至義盡了。”
柳長春緩緩點頭:“東家所言甚是。咱們推行變革,不動真格的就無法服眾。若是今日開了口子,日後更不好收場。”
“順子本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錯都在我,是我一步步慣出了他的野心。柳先生,此事給了我一個深刻的教訓。我此次驅逐順子,就如同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心有不忍,但心又如鐵石一般堅決。”
“真是可惜了,本以為順子會永遠追隨東家,陪伴東家左右,助東家做一番大事,結果……”柳長春略有點感歎。
薛念祖微微一笑:“柳先生,世事無常,風雲變幻,亦是難料。有的人可以共富貴,但不能共患難;但有的人可以共患難,偏偏卻又未必能共富貴。我們做大事,有人願意追隨,有人半路淘汰,分分合合,也是正常。我惟願柳先生可以相伴薛某一路走到最後,將來不求青史留名、不圖富甲一方,但求不枉在這世上活一遭,對天對地對人都無愧於心。”
柳長春深躬一禮:“東家知遇之恩,托付重任,長春唯有肝腦塗地,為運昌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