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惘然
皇後躬身道“臣妾罪責深重,叩謝陛下寬宥之聖恩。”
皇帝親自扶起皇後。
皇後抬眸看去,明亮的宮燈裏皇帝的神情平靜淡然。
她不禁想起記憶深處,他在燭光裏的那個笑。
那是他無意間現出的笑意,是他不覺中流露出的真心。
是他,隻會對那個人露出的真心。
那個時候,他笑,不是因為對她說的那句,“你跟著我,縱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為”,而是因為,他手中的與圖冊,恰翻到了燕雲城。
燕雲城……
後來,皇後費了好些心思,才探清皇帝真正的心意。
她的查探瞞不過他,可一來他尚未即位,二來她生育了龍鳳胎,他到底沒有動她,隻是處置了好些她的暗線。
不惜代價,終於得知真相的時候,她覺得可笑極了,穿越以來頭一回大醉了一場。
她的確穿進了金光閃閃的大女主古言文裏,可這是篇虐文啊!
她的夫君,無喜無悲、誌在天下,有一個意中人。
他知自己處在血雨腥風的漩渦中心,唯恐波及那個人,便把真心深埋心底。
就像他幼時進學,有一回書法課上得了先生誇獎,先帝問他如此發奮、有何宏誌,他答,想做書法大家、名帖傳世。
書畫不過聊寄閑情,終非正途,先帝聞言不喜,罰他抄《經世文選》,讓他好好想想,身為天家皇子,究竟該有何宏誌。
因著這樁舊事,他幼時被他的兄弟們打趣了許久,又因他習的是顏體,還得了個“小羨門子”的綽號。
那綽號,後來自然再也沒有人敢提起。
皇後也是在查探中得知的這樁舊事。
做書法大家,自然不是他的誌之所在。
可是,倘若他據實以答,想來先帝就不僅是“不喜”了。
因著這些查探得知的舊事,她越發地了解他。
也越發地,覺得遺憾……
以及,憤怒。
遺憾,他屬意的人,不是她。
憤怒,他屬意的人,是那個人。
容鈺。
查探清楚前,她無數次地設想過,那是一個怎樣的人。
查探清楚後,她心緒難平,甚至想,任是誰都比容鈺好。
倘若說,他心有所屬之於她如同一記耳光,那麽,那個人是容鈺讓這記耳光抽得格外重。
容鈺……
蠢笨嬌縱,不學無術,扮豬吃老虎的,容鈺。
除了嫡女出身,樣樣都不及她的,容鈺。
偏偏,在這個時代,在很多時候,出身比旁的更重要。
再優秀的庶子也繼承不了家業,再優秀的庶女也難以嫁進高門做正室夫人。
不必問憑什麽,也不必問怎麽辦。
唯有接受。
倘若這具身子的原主沒有早夭,倘若她沒有穿越而來,那麽,雖然原主生得極美,又極得父親偏寵,可是,原主也不會有多麽稱心如意的姻緣,且會因為庶女的出身被夫家眾人輕視。
穿越之初,麵對容鈺時,她經常感覺到這具身子對容鈺本能的、深深的厭惡。
那厭惡是原主的,不是她。
在知曉皇帝的心意以前,她雖不喜容鈺,卻也談不上厭惡。
容鈺勾搭邵北城的那些小伎倆,在她看來,和這個時代的其他女子一樣,不過是為了謀劃個好姻緣。
知曉皇帝的心意後……
她才開始認真審視她那位三妹妹。
容鈺,究竟知不知道皇帝的心意呢?
若說知道,為何要費盡心機嫁給邵北城?
若說不知道,為何成婚多年無子?
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生下的皇子才有資格奪儲。
否則,若是前頭已生養過,那誰也說不清楚,後頭生的皇子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子嗣。
天家血統,斷不容混淆。
容鈺是什麽心思……
皇帝是什麽心思……
皇後並不著急。
該急的,是他們。
這不,皇帝新近寵幸了一位愉貴人,如今人人都曉得,愉貴人有幸承寵,是因為恰生得肖似文德皇後。
多麽深情的皇帝……
所以,接下來,倘若邵家犯了滅族大罪,一眾階下囚中,恰有位夫人是皇後之妹,又生得肖似文德皇後,邵家的罪行和那位夫人也並無幹係,那麽,皇帝赦免那位夫人,亦是合乎情理。
再接下來,愉貴人恃寵生嬌、鬧得太過,在皇後和朝臣的勸諫下,皇帝把那位夫人納入後宮……
雖然於禮不合,可比起愉貴人得勢、成為第二個前朝徐貴妃來,卻是更好的權宜之舉。
嗬……
皇後心中冷笑連連,看向皇帝的目光卻和煦極了。
仿佛她全然不疑,他突然自降身段、主動講和,沒有分毫的別有用心。
她這樣看著他,即便在他對她說“暮春入夜尤寒,你夜間仔細受涼”的時候,眼神也沒有半點變化。
暮春入夜尤寒……
他在給她台階,讓她順勢求他留下就寢。
嗬……
皇後眸中的和煦盡散,恢複了平日的清冷。
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她,不會再錯一次。
皇後慢慢答道“暮春入夜尤寒……多謝陛下提醒,隻是,臣妾並不畏寒,不勞陛下掛念!”
皇帝麵上沒有分毫不悅,他囑咐了一句“早些就寢”,便轉身走出中宮殿。
皇後走到中宮殿門邊,看著皇帝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步伐從容,不曾回頭。
倘若,今夜中宮殿裏是那個人……
那麽,他還會這般從容地離去嗎?
大概,不會吧。
可是,她永遠也不會問他,諸如她究竟哪裏不及那個人之類的話。
這是她最後的驕傲和底線。
何況,問了也是徒然。
那個人是他心頭的明月光、朱砂痣,她再好,他也看不見。
所以,她何苦自討無趣。
隻是……
皇後扶著門框,望向天上的皎皎明月,終是不免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她要強了兩輩子。
前世,偶爾回趟老家,七大姑、八大姨們圍坐在一起,為她的婚姻大事討論得熱火朝天……
那時候,她們都是怎麽說的來著……
什麽,“女孩子工作那麽賣力做什麽,趁年輕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找個金龜婿比什麽都強!”
“就是!蠢女人才自己扒拉錢,聰明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錢!”
那時候,她年輕氣盛,打從心底瞧不上那些親戚,也聽不得那些話。
如今她已活了兩回,也做了母親,再想到那些話已平和了許多。
她依然不認同那些話。
隻是,有些悵惘。
兩輩子……
兩輩子,她隻動過一回心。
隻有過,一個虛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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