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開鑼
邵北城和容鈺和好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回在朱家莊的置氣竟是他們幾十年的相伴中空前絕後的一回置氣。
倒不是因為後來他們就沒有分歧了……
而是因為,邵北城不敢,容鈺不忍。
邵北城後來才知道,他托住容鈺的時候,她的身子是個什麽狀況。
他把生死看得不重,對子嗣的態度更是可有可無,可他知道容鈺為了求子吃過多少苦頭。
他簡直不敢想,如果容鈺那一跤真的摔著了,把他們那個頑劣的孩子摔沒了,她會多麽傷心,他又會如何追悔。
他不知道別人家是個什麽情形,可在他這裏,十餘年頭一回和妻子置氣,就險些釀下大禍……
反正,他決心無論如何也不和容鈺置氣了……
容鈺的不忍,則是當晚見了邵北城身上密密匝匝被蚊蟲叮咬的紅包後生出來的。
邵北城不肯說,她後來問了寶珠才知道,因為田莊不比府裏周全,所以這幾日邵北城不放心她,每晚都親自守在主屋外。
所以,寶珠才會對她說,“鄉下蚊蟲多”。
所以,她滑倒、小丫鬟尖叫後,邵北城才會那麽及時地飛身入屋。
他們不置氣了,可對於收購田莊一事還是意見不一。
容鈺打算妥協。
邵家公中缺銀子,她不缺。
父母和離的時候,她選擇留在容府,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出嫁時能名正言順地帶走大沈氏夫人的嫁妝。
容華曲折二嫁,容曄遁入空門,若她不從容府出嫁,大沈氏夫人的億萬家財最後就都會歸了容溫。
大沈氏夫人在容府受的氣,皆是拜容衡和杜氏所賜,所以,身為他們兒子的容溫,怎配得到大沈氏夫人的財產?
最後,容鈺記在大沈氏夫人名下,又借了借邵北城和邵家的東風,出嫁時帶走了大沈氏夫人餘下的全部嫁妝。
她當然把這些嫁妝都還給了容華,從小沈氏處得了自己真正的嫁妝,容華也以添妝之名從大沈氏夫人的嫁妝裏分了好些財物給她。
田莊、鋪子以及存放在銀號裏的金票銀票,都是有收益的,而他們夫婦這些年的開銷都是邵北城負擔的。
所以,就像貔貅一樣隻進不出的,她現在真的有很多錢,近年每次聽大管事報賬的時候甚至都有些心驚。
當然不能和南北二沈那樣的巨富相提並論,可也的確是很多錢……
邵家有需要,她自然不會小氣。
她之前沒有主動提,是因為買田有些棘手。
房地價格高漲,宅子倒也罷了,農田卻是關乎民生的。
當今天子是眼裏不容沙子的性子,他還是攝政親王的時候就已經在著手抑製無度屯田、哄抬田價。
如果不抑製無度屯田,失地農戶就會越來越多、甚至成為流民,流民多了,就會產生很多問題。
這些主要都是容鈺上輩子從張太傅的書裏學來的。
所以,若是邵家這回大舉買地,就算出發點再好,就算全部平價賣出,也難免遭到言官彈劾。西北漸定,邵北城的處境越來越微妙,天子未必不會趁機發難。
欲加之罪,總是何患無辭的。
可是,容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出自己的打算,邵北城已把她抱到梳妝鏡前,一麵拿著細布帕子輕輕地給她擦頭發,一麵說:“先祖的仁心固然貴重,可眼下不買的確更穩妥。”
“此前是我顧慮不周,還請娘子勿怪。”
量力而行,才不會讓邵家涉險,邵家無恙,才能庇護更多的人。
邵北城肯妥協,再好不過。
容鈺這時正喝著淮山雞湯,她聽邵北城這麽說,就微微側身、抬手給他送了一調羹湯,邵北城俯下身子,就著她的手喝了口湯。
離得近了,容鈺聞到他身上清新的皂莢味,下意識地想起適才沐浴時的情形,臉驀地就紅了。
所幸小丫鬟們都早已退了下去,屋子裏的燈光也不亮,她就故作鎮定地繼續喝著湯。
他們夫婦和好如初的,不僅是他們身邊伺候的,就是田莊裏的人也都鬆了口氣。
有勤奮的少年不舍得燈油,倚在牆邊就著大門口懸的燈盞看了許久書冊,夜深方才回屋。
他特意抬頭看了看那燈盞。
往日裏昏暗飄搖的燈盞,這幾日換成了明亮氣派的琉璃燈。
聽阿娘說,是因為王妃娘娘嬌貴,王爺又格外看重王妃,莊頭唯恐哪裏怠慢了、惹得王妃不喜,所以裏裏外外改進了好些地方。
他這幾日能就著明亮的燈盞看書,自然是托了鎮北王妃的福氣,可是,他夜夜都在這裏看書,王爺倒是親自來巡視過幾回,王妃卻一回也沒有來過。
她恐怕永遠不會注意到、也壓根兒不在意,這兩盞因為她才明亮起來的燈。
大周很多人都知曉這位大名鼎鼎的鎮北王妃,他家裏是邵家的莊戶,知道得就更多些。
她生在侯府,外家是巨賈沈家,她有才學卓異的兄弟,還有穎慧無雙的皇後姐姐。
她的夫君,是清貴公子,是異姓王侯,更是大周萬民心裏的戰神。
少年垂眸看向自己手中已經翻得有些舊、卻依舊整潔的書冊,不禁有些低落。
書中自有黃金屋麽?
他這輩子讀再多的書,恐怕也難以擁有她所有之萬一。
他平複心緒後,朝莊子後頭走去。
拖家攜口的莊戶往往不住在莊子裏,而是在莊子周圍自建小屋中。他家裏隻有寡母和他,獨居不太不安全,管事照顧他們,從莊後的一排小屋裏收拾了兩間給他們母子住,投桃報李,母親和他也會幫著莊子裏的仆婦做些瑣事。
例如,喂馬……
少年沒有徑直回家,而是走到馬廄前,摸了摸一匹棕色矮腳馬的鬃毛。
那馬兒也很親近他,溫順地朝他側了側頭。
他不動聲色地朝左右看了看,見周圍並沒有人,快速地往馬頸下懸著的銅鈴鐺裏放了個小紙條進去。
銅鈴鐺被撥動、響了兩聲,盡管在靜謐的夜裏很清晰,但也不至於引起值夜人的注意。
就連馬廄角落裏的臥著的一匹毛色黑亮的大馬也沒有驚動。
那黑馬不是田莊裏的馬,是王爺的戰馬。
少年辦妥了差事,這才抬步回房。
莊後的小屋多是放置雜物的,從外頭看寒磣極了。
少年的眼神頓黯。
書中沒有黃金屋。
離開這裏後,他要買一處屋子,一處真正的住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寄人籬下地住在雜物間裏。
父親的撫恤銀不夠,加上賣地的銀子也不夠。
他會靠自己,辦成這件事。
……
內廷。
愉貴人和一個宮女站在寢殿的小桌前,桌上放著一個盛著水的瓷盆,宮女手裏捧著的錦盒裏則有一對老參。
皇後賜的人參。
愉貴人靜靜地盯著那盆水看了許久,才開口吩咐宮女:“放進去吧。”
宮女聞言雙手微顫,甚至嗓音都有些發顫:“貴人,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瓷盆裏的水有毒,把皇後賜的人參浸毒水,待水分風幹後,再用這人參給皇帝泡參茶……
弑君大罪,皇後就是再穎慧,也百口莫辯!
可是,那樣一來……
愉貴人身為泡茶的人,肯定也難逃一死。
愉貴人身子輕晃。
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她不想死,她想活著,陪在他身邊。
她不想給他進毒,她希望他萬歲萬歲萬萬歲,庇護大周萬民。
但凡有別的法子,她都不會這麽做。
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