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情義
莊戶們聚在主屋前吵吵嚷嚷的,說的話很不好聽。
容鈺身邊近身伺候的小丫鬟都是打小就入府受訓,規矩學得很好。在西北絕沒有人膽敢這般在鎮北王妃麵前撒潑,所以她們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陣仗,都有些不知所措。
容鈺理著衣飾的時候,隱約聽到寶珠的聲音。
想來是主屋這邊鬧出的動靜太大,寶珠趕了過來。
可是,寶珠雖然行事周全穩妥,如今更是貴為將軍夫人,可麵對一群莊戶漢子、鄉野村婦,對方又壓根兒不是來講理的,寶珠大概很難招架住。
容鈺這樣想著,交待小丫鬟麻利些,待妝扮得體了,匆匆抬步出門。
邵北城側著身子倚在門邊。
容鈺看他的樣子,就知道她之前婉言相勸的那些話都沒有用。
他不會攔著她出麵處理此事,卻也不肯讓她一人出麵。
容鈺看著邵北城,覺得很感動,還有些酸澀。
他明明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他認識的她,心思彎彎繞繞,諸事從來隻有遂她的願,而沒有她吃虧的。
屋外這會兒雖然聽著很吵鬧,可邵北城的親兵肯定都在,就算她一個人出去,那些莊戶再氣憤、再不理智,也不會傷及她分毫。
即便如此,即便萬無一失,他也不願她獨自去麵對那些。
容鈺原本急著趕去幫寶珠,這會兒突然就不急了,她慢慢走近邵北城,糾結了一會兒,伸手環抱住他的腰,靠進他懷裏。
邵北城的身子明顯地僵住了,屋子裏也瞬間安靜下來。
容鈺不用抬頭,也知道邵北城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她雖然膽大,但在情事上一直有些拘束、放不開,從來不曾當著外人的麵對他做這樣的親呢之舉。
邵北城的身子還僵著。
容鈺突然就覺得歡愉極了。
夫妻相親,人之常情。就連大姐姐那麽注重禮數的人,都能大大方方地當著她和小侄兒、侄女們的麵親手給大姐夫喂果子,她這樣想著,覺得有道束縛著心的枷鎖似乎就斷了。
她突然想試試兩輩子從話本子裏看來的那些讓她印象深刻的片段……
例如,換身男裝,扮作他的小廝跟著他出門之類的。
不過,邵北城是武將,那她難道應該換身兵甲衣飾,跟著他去兵營?
她身量不高,那樣很容易就會被識破吧……
還是再想想吧……
不僅僅是話本子裏的那些橋段,她小時候還有過很多不著邊際的想法,例如,做小攤販啊、做點心師傅啊之類的,反正那個時候她覺得,那些都比做侯府小姐有意思。
隔了這麽多年想起來,她竟然還是有些躍躍欲試。
人生苦短,她想和他一起嚐試更多有趣的事情,
不過,不管她想嚐試什麽,眼下都需要先解決屋外的麻煩。
容鈺索性墊腳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邵北城的唇,趁他怔愣著,飛快地帶著小丫鬟們出了門。
有個小丫鬟或許是被容鈺今日的舉動驚住了,走在院子裏竟然平地摔了一跤!
其他小丫鬟立刻扶她起來,有個小丫鬟心裏就有些自得還是她的心理素質好,今天王妃這算什麽啊,昨日在浴桶邊,王爺接住王妃後,那才是……
嘖嘖嘖……
浴桶附近濕滑,她不也穩穩當當地退了出來,雖然有些氣短,可到底沒有摔跤!
小丫鬟們東想西想的時候,容鈺已經走到了吵嚷著的人群前。
人群安靜了一瞬,然後更大聲地吵嚷起來。
什麽“不講情義”、“沒有良心”之類的,還有些不堪入耳的罵罵咧咧的話……
小丫鬟們都很緊張,簇擁著圍在容鈺身前。
雖然有兵甲攔著,可隻怕萬一。
見出來的是容鈺,寶珠和管事們的神情都有些錯愕。
容鈺倒是很氣定神閑。
她的音量不高,可她開口之後,喧囂聲就逐漸低了下去,她生得和善,這會兒心情也很好,所以盡管在處理著這樣的事,嘴角也仿佛噙著笑意。
隻是,說出來的話很冷“良心?”
“你們自己都沒有的東西,為什麽要指望別人有?”
“情義?”
“你們今日所為,可有顧念邵家這些年照拂你們的情義?”
“你們的親人戰死了,難道邵家的將軍們壽終正寢了?較起真來,邵家的孤兒寡母們又欠了你們什麽呢?”
她的眸光冷極了,圓潤嬌美的臉龐也端肅起來“若講情義,邵家從頭至尾都沒有什麽對不住你們的,你們此刻抱怨邵家不肯買地,可曾想過,這些年若沒有邵家,如今這些地是不是你們的尚且未可知……”
“不過,人心隔肚皮,你們堅持認為邵家不講情義,我無話可說。”
“既然沒有情義,那這就是樁買賣……”
她淡淡地掃了眼管事“地是原樣奉還,用這些年你們付出的人工和地裏的產出,扣除最初的買地銀,扣除你們的開銷,再扣除稅銀……”
“帳總是能算清楚的,也定不會讓你們吃虧……”
“買賣,講究的是銀錢兩清。”
她逐一看向莊戶們“你們自己權衡吧……”
“若是顧念和邵家的情分,就安安靜靜地拿了地自謀出路,不要再徒生事端、閑言碎語,日後再見,邵家也不會不念舊情。”
“若是覺得邵家對不住你們,那就隨管事去算賬……”
她慢慢地,清晰地道“帳算下來,不論是邵家欠了你們的,還是你們欠了邵家的,都務必要結清了!”
算賬?
莊戶們麵麵相覷。
邵家昔年“買地”時已經付過款,後來他們依附著邵家的田莊過活,因為沒有壯勞力,幹的活很有限,可不僅衣食無憂、不必發愁稅銀,每逢收成後或是年節,還能領到些碎銀,邵家府裏也經常賞他們冬衣之類的用度。
仁至義盡。
如果真的要算賬,不僅田地保不住,就是要他們給邵府做長工償債也有可能。
他們都明白,邵家不欠他們的。
從頭至尾,都不欠他們的。
這會兒聚集生事,不過是聽聞鎮北王夫婦都是心善的,尤其鎮北王妃富不可言,又想著幾畝田地的銀錢在他們眼裏不值一提,所以才動了心思。
貪念作祟罷了。
人群就漸漸地散了。
有個清瘦的少年扶著憔悴的寡母走在人群後頭,垂著頭,似乎有些低落。
容鈺問了管事幾句,吩咐管事把那少年叫過來。
正是日日苦讀,考入了國子監的鍾澤。
鍾澤在原地杵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容鈺,短短的幾步路,他走得很慢。
他想,今天的事,那個人提前謀劃了那麽久,最後鎮北王妃三言兩語就化解了。
沒有跳進挖好的坑。
至於她這會兒傳他……
想來是他做的事被發現了。
少年握了握拳,想,就算舍了性命,也要護住母親。
其實,舍了性命也沒有什麽……
對有的人來說,活著輕鬆快活;對有的人來說,活著很難。
他這樣想著,心裏並不覺得害怕,鎮定自若地給鎮北王妃行禮。
他的寡母舉止有些畏縮。
鍾澤已經準備好了接下來會被盤問、斥責甚至是羞辱。
可是,都沒有。
眉眼和善的夫人笑著遞給他一個錦盒,說“給上進又孝順的鍾澤。”
鍾澤顫抖著手打開錦盒,裏麵有一份房契,還有放得整整齊齊的幾錠銀子。
他難以置信。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沒有父親,母親性子弱,他想要什麽隻能自己去爭取。
人人都誇他進學的天分高,隻有他心底知道,他是為了什麽在讀書。
嗬,為生民立命……
就像這回,他想進國子監讀書,想住在京裏,就要賭上性命、出賣人格,給黑暗裏的人做幫凶。
現在失敗了,兩邊都不會放過他。
可是,別人用來當誘餌驅使他賣命的東西,有位夫人就這樣給了他。
沒有提條件。
她還抬手撫了撫他的頭“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頭才考入國子監。”
她的語氣有些悵惘“王爺小時候也吃了很多苦頭……”
“還有,張太傅你知道吧?我弟弟是張太傅的學生,聽他說,張太傅小時候家境貧寒,數九寒冬也是赤著腳去學堂的,他腳上流著血,寫字的手卻穩穩當當的,絲毫不抖……”
“每個人的出身不一樣,可最優秀的人,都是從小就付出了很多心血、吃了很多苦頭的。”
“嗯,我沒有孩子,也不太會教小孩子,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語無倫次的?”
“總之,要繼續努力啊,不要辜負你母親的期待,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負了你自己!”
少年抬頭,望見了一雙溫和明潤的眼睛。
他突然就覺得,這些年受過的苦,心底的憤懣不平,好像都不算什麽了。
他想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有著黑衣錦袍的男子從主屋裏走來,她笑著回頭看去,比春風更和煦。
他最後什麽也沒有說。
後來,他站在了張太傅曾站過的朝堂上,垂簾聽政的太後和逐漸長大的皇帝爭權,局勢波譎雲詭,他身為年輕的首輔,被無數人奉承拉攏,也被無數人針對仇視。
每一個喧囂後沉寂的夜裏,他才明白,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
他也沒有再遇到那樣的女子……
經曆了很多,卻依然溫柔善良,她有澄澈的眼眸,笑起來的時候比春風更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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