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臘月初四,返回京城的路上,冰雪消融,馬蹄下泥濘四處迸濺。


  靖安小將軍衛玄琅在接到家中書信的次日,便輕裝單騎地上路了,身邊隻有慕容耶和慕容亭兩位小家將隨行。


  不同於往年返京時的悠然,這次,他周身添了幾分武將的肅殺,而非華服浪蕩公子的不恭。


  大丞相陳盈一口氣寫下二十幾條皇帝簡承琮的罪狀塞到他老子鎮國公衛羨之手裏,廢帝另立之心昭然,偏假惺惺地請衛家出麵匡正皇帝行止等等,明眼人誰看不出這是要將衛家拖入權臣賊子的勾當中去。


  手裏不過領著十萬兵馬,屯守在最北的隱壺關,那裏經年盜賊流寇肆虐,更兼氣候惡劣,將領們都不願戍守,兵部隻好三五年輪調一次,如今正是他親自在那裏屯兵的第三年,衛玄琅本不該回京。


  奈何衛羨之仁厚惜名,不願弑君廢帝,有心回絕陳盈,又恐戶部拖欠邊關數十萬將士的軍餉,遂火速寫信命他從邊關趕回,無論如何,先穩住局麵再說。


  行至街邊,衛玄琅勒住馬,冷聲問:“怎麽回事?”


  不年不節的,一進城便覺堵的寸步難行,怪哉。


  跟在他身邊的慕容亭打眼一望,嘀咕道:“唉,說不定啊又是玉樹薛郎出街了呢,公子,繞行還是?”


  玉樹薛郎說的是薛雍,衛玄琅知道這麽個人,京中薛氏一支嫡出的公子,少有才名,美姿儀,不想十九歲狀元及第後和那窩囊皇帝廝混一塊去了,頗可惜!

  他翻身下了馬,手裏的馬韁一甩扔出去:“養在城外莊上吧。”


  慕容亭接過去:“公子就這麽走回府去?”


  衛玄琅應了聲,正要避開洶湧的人群,忽然被人從側麵繞過來截住:“飛卿老弟,想死我了。”


  衛玄琅,字飛卿。


  衛玄琅回身見是陳歡,淡笑道:“陳兄,別來無恙?”


  “飛卿你不在京中這兩年,我的日子苦啊。”陳歡道:“這下好了,我可算有人罩著了。”


  說的人可憐楚楚,聽的人無動於衷:“你又不給我衛家賣命,我憑什麽護著你?”


  莫要說京城,就是人口沒多少的邊陲小鎮上,誰聽聞大丞相家陳二公子的名頭不得抖三抖,這般在他麵前裝模作樣,可笑。


  “你又不缺賣命的。”陳歡湊過來回了句:“說缺暖床的還有人信。”


  衛玄琅一掌拍在他肩上,力道不小:“陳二。”


  他麵上帶著半扇銀製的精巧麵具,出露的雙眸清卓,昂然中風華攝人——


  朗朗如日月入懷。


  安國公府的四公子衛玄琅從前便以這般姿容廝混於世家子弟之中,可他後來帶了兵,論起在戰場上的狠勁兒,人稱玉麵修羅,諢名帶著煞氣,憑誰一想都要懼怕三分,哪裏還生的出同他風流的心來,更不要說給他暖床了。


  避之不及。


  陳歡並不躲開:“飛卿,你不夠意思,自打前年你從戰場上回來就帶著這麵具,兄弟我再就沒見過你真容,就算你被箭射傷過,這都多少年了,傷疤早該淡了吧?”


  男人臉上有條疤怕什麽。


  衛玄琅聞言忽而大笑:“若是被人看見陋容,我豈不是更缺暖床的了?”


  說完,他淡淡地瞥向熙熙攘攘的一群男女。


  陳歡見他沒挪腳,也瞧向熱鬧處,歎聲道:“上月本要得個妙人,唉,被景臻那東西給攪和了。”


  衛玄琅心不在焉:“沒事你惹他幹嘛。”


  那條瘋狗。


  “我是惹不起他。”陳歡指著前麵道:“衛四,我搶個人,你幫我引開景臻。”


  今日薛雍出宮遊玩,是個難得一見的機會。


  衛玄琅道:“我可不想被瘋狗咬一口。”


  無冤無仇的,他可不想去招惹景臻。


  “衛四,薛家那小子,你近年不常在京中沒瞧見,出落的,嘖。”陳洋道:“搶過來哥哥先送與你銷魂一夜,如何?”


  “陳二。”衛玄琅不好這口:“家中有事,改日再奉陪。”


  說完拔步要走,就聽陳歡輕佻地笑了聲:“膽子不小,送上門來了。”


  衛玄琅微一抬眸,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人向這邊望來——


  一笑極淡,似春日的煙柳,又如碧波中的微漣,端的是清秀,萬般俊雅之中,他額間那一顆朱砂卻紅的灼人:“在下薛雍,字清言,見過靖安將軍、陳二公子。”


  恍似在哪裏見過,卻又實實在在不認得眼前這位公子,衛玄琅的目光轉瞬落在別處,他點點頭,算是回應。


  陳歡被他那抹笑勾的魂都飛了,按捺不住地湊上前去:“讓我瞧瞧,傷處可好些沒有?”


  薛雍彎眸笑著往後傾身:“疤痕陋容,不敢汙二公子貴眼,還請高抬貴手,別讓在下太難堪。”


  他脖頸側過去一些,衛玄琅眼角的餘光看到他的肌膚上覆著一柳葉銀箔,啞光的脈狀紋路,從耳後沿著頜骨貼過來,壓住一片冰玉肌膚,幽暗的紮眼。


  衛玄琅眸光微漾了下,對陳歡略一拱手:“告辭。”


  陳歡哪裏會放他走,陳家要廢帝另立,就得先把衛家給圈住,衛羨油鹽不進,死撐著不表態,一封書信召回衛玄琅,明擺著是要這小爺拿主意的,他抓住衛玄琅的袖子:“飛卿,薛上大夫給個麵子,走走走,咱們去喝一杯,給你接風。”


  “改日吧。”衛玄琅淡笑道:“對不住,家中實在有事。”


  陳歡的打算太明顯,他豈有看不出的,還有這個皇帝的嬖臣薛雍,一向素無往來的,這次進城就遇上了,巧的邪乎,能不防著點兒?


  陳歡見留他不住,訕笑道:“改日吧。”


  他朝向薛雍:“薛上大夫,咱們去尋個樂子?”


  衛玄琅不賣他麵子,薛雍卻不敢,他笑道:“陳二公子想去哪裏?在下請客。”


  音落,忽然周圍煞氣猛增,隻見景臻帶著羽林衛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他先朝衛玄琅道:“靖安將軍。”


  衛玄琅應了聲,不再等他們開口,轉身走了。


  景臻轉過頭去,禮數周到:“陳二公子。”


  想起上次的堵,陳歡看見景臻氣就不打一處來,可在街上不好發作,瞬間冷了臉:“薛上大夫?”


  薛雍看懂了他的暗示,他又看著景臻,腳步未動。


  景臻根本沒和陳歡打招呼,隻對薛雍道:“薛上大夫今日風頭出盡,該回宮了。”


  薛雍轉身對陳歡鞠了個躬:“陳二公子,恕不能奉陪了。”


  他瞧見景臻那把刀就發怵的很。


  陳歡今日被拂了數次麵子,心中怒火中燒,麵上卻笑道:“那好,改日。”


  景臻不動聲色地拱拱手:“如此,得罪了,陳二公子。”


  陳洋擺手:“言重。”


  景臻,很好。


  薛雍一口氣繞過兩條胡同,在宮牆下喘氣的功夫,驀地抬眸看見一人立在身前,他眉間淺淺笑了笑:“靖安將軍。”


  衛玄琅的目光從銀製的精巧麵罩中滲出來,冷的刺骨:“說吧,皇帝有什麽打算?”


  陳家打算廢帝另立的事兒,宮中未必沒有耳聞。


  薛雍是踩著他進城的點來的,說白了就是要替皇帝打個照麵,試探下衛家的態度,既然如此,他沒必要繞圈子。


  薛雍定了定神,反問:“靖安將軍又有何打算?”


  他亦單刀直入。


  “告訴皇帝,衛家與他互不相犯。”衛玄琅伸開雙手撐在他身體兩側,連個正眼都沒給他,低聲道了句,衣袍一閃就消失在白雪紅牆之外。


  宮牆之內一處梅花開的正繁,映著白雪精致頗盛,粉白嫣紅,賞心樂事誰家院。


  薛雍撣了撣裘衣上的落雪,朝明黃色的身影走去:“陛下。”


  簡承琮將人攬進懷裏,折了一支紅梅放在眼前:“清言,今冬這梅花開的好。”


  薛雍往他耳邊靠了靠,一手撈著紅梅,似是不經意道:“衛家無反心。”


  無謀反之心,也不認皇帝為主,正如衛玄琅說的——互不相犯。


  謝天謝地。


  簡承琮在聽到這話的一瞬間穩了穩,抱起薛雍往暖閣走,一邊吩咐隨從:“去端些暖身的薑湯來。”


  薛雍沒習過武,被景臻傷過之後一直病中度日,這次不得已遣他出去見衛玄琅,回來後凍的麵色發青,簡承琮深感不安,生怕他的病再加重了。


  “陛下,臣不要緊。”薛雍道:“臣服侍陛下去榻上小憩片刻?”


  他抽了腰帶,寬去外衣,隻著中衣跪在地上為簡承琮脫靴,放下帷幔,兩人跪坐在龍榻上,雙雙盯著帳內的夜明珠,默然片刻。


  簡承琮從枕下抽出一本書來,歎了聲道:“朕睡下片刻,你若無聊,權且打發時日吧。”


  “是,陛下。”薛雍捧著書本往後頭挪了挪,雙睫垂下,目光落在書頁上。


  過了會兒,簡承琮問:“雲明呢?”


  薛雍合上書:“今夜,他怕被纏住了。”


  景臻幾次三番與陳家作對,想來凶多吉少。


  見他言猶未盡,簡承琮猛地翻身坐起:“來人。”


  上官全來的火速:“陛下,老奴在。”


  “去找些溫和的軟膏來。”薛雍給簡承琮使了個眼色,慵懶地說了句:“這個,不能盡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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