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母親不慎沉入湖裏
任葦對爸爸媽媽的記憶,隻停留在兩三歲的時候,她依稀記得爸爸密密的絡腮胡子,紮得她小臉好疼;爸爸的胳膊好粗,力氣好大,可以把她舉到半空中,安放到榕樹枝上;爸爸有時也抽煙,煙,是自製的,用紙包著荷葉絲,有淡淡的香氣。爸爸的脾氣很好,幾乎永遠在笑。
她也依稀記得媽媽的模樣,很耐看,齊額的劉海,後腦上始終挽著一個髻。媽媽熬的魚湯真好喝,哥哥沒喝完時,她喝過幾口,真香;隻是,媽媽從不抱她,也不對她笑……但這一切,已都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煙消雲散了。
任葦的外婆住在湖的對麵,離縣城不遠,叫柏枝村。外婆家人很多,很熱鬧,早餐豐富,夜宵更好吃。
每次,任葦去外婆家都是走水路,從湖心穿過。這是江漢平原最大的湖泊,湖麵402平方千米,屬長江水係,是中國重要的濕地保護區,被譽為“湖北之腎”。湖裏的荷葉、蘆葦、蒿草,菱角秧長勢旺盛,湖水清澈。
如果從陸路上繞著步行,去一趟外婆家估計要五個小時左右,如果坐機帆船破湖直接抵達,隻要兩小時左右。湖鄉人家的機帆船很普通,就像現在的鄉下人家都擁有自行車一樣。在木船的艄後麵裝上一台小型的發動機和旋動槳葉即可,輕便快速實用。
任家的機帆船,是和楊家共用的。
當年楊玉成的兒子楊田貴,和任小軍年紀相仿。因為楊玉成夫婦平時很忙,田貴小時候和任小軍長期玩耍在一起,比親兄弟還親,他是謝雨奶奶幫著帶大的。
平時,爸爸媽媽農事多,很少去外婆家,隻有在節日才難得去一趟。
那年,任葦隻有三歲。
那年的端午節正巧是外婆的六十大壽。爸爸媽媽那天起得很早,爸爸準備著給外婆的壽禮:鹹鴨蛋、野鴨、高梁酒,還有昨晚做的魚糕。母親忙著為哥哥換新衣,為任葦紮小辮,整理著準備給外婆的新鞋。
太陽剛從湖麵露出粉臉,爸爸就把所有的禮品搬上了船,外婆早就捎信來,要一家人早點趕到。小任葦早早就坐在中艙,任天堂眯著眼半醒的樣子,還在岸邊左顧右盼,任葦喊道:“哥哥,你快點啊,我想早點吃外婆的蛋糕了。”
“就你嘴饞!一天到晚像個餓死鬼。”母親沒有好口氣。
奶奶站在一邊打圓場:“好了好了,不要說了,出門說些吉利話。”
當船剛要開動時,天堂突然捂著肚子大叫,指著肚子喊痛,他臉色慘白。爸爸抱著天堂就往村醫院跑,奶奶緊跟其後,醫生化驗完後說要輸液,需要幾個小時。
奶奶摟著任天堂,說“小軍,你們三人早點上路吧,不要耽誤了外婆拜壽的好時辰,天堂的事有我擔著。”
任小軍點點頭。
任媽媽看了丈夫一眼,滿心歡喜。他今天理光了胡須,穿上平時很少穿的白襯衣,一下子顯得年輕好多。她略搽了點粉,第一次穿上了裙子,黑色的百褶裙,前幾天在鎮上買的,花了十五元。今天,那麽多客人,作為女兒女婿,必須盛裝出場。
任爸用篙子把船點開,船,就要啟航了。
任媽忽然直起身來,說:“等等,我去借把傘。”
此時,太陽猛然從湖心跳出,整個湖麵一片金黃,陽光熱辣辣地照著,射得人睜不開眼睛。
不一會兒,任媽從楊家媳婦秀嬸那兒借了一把傘,新的。傘麵上的一朵朵小蘑菇煞是可愛,給母親也增添了幾分好心情。
父親穩穩地開動了船。
一個小時後,船行至湖心時,突然,湖麵刮起了大風。偌大的湖,無風三尺浪,有風浪千尺,可陽光依然明晃晃。
一道道波浪不斷湧來,撞擊在船頭,發出了天崩地裂的吼叫,噴濺著雪白的泡沫。整個湖麵似乎快要淪陷。
任爸心裏暗暗叫苦,這是他出湖好多年從沒遇過的境況。汗珠,在他額頭沁出,但他不能表現出慌張,因為,船上還坐著他的女人和女兒。
他把發動機減速了,船稍微有些平穩。
剛停息幾秒,浪潮又像衝鋒的隊伍,鼓噪著,拚命地湧來,像個狂暴的惡魔,失去了控製。
整個船身在浪濤上顛簸。爸爸再一次努力地操縱著舵槳,劈波斬浪,母親一手撐著傘,一手抱著小任葦。這瘋狂的浪潮令人戰栗,令人恐慌。
突然,一陣旋風從蘆葦深處猛地刮來,將整個船身包圍。母親猝不及防,手中的傘脫落了,輕盈的傘翻了幾個跟鬥,卷到了不遠的湖麵。
這把漂亮的新陽傘是借來的,如果沉入湖中,以後怎麽向秀嬸交待?
母親見狀,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撈傘。可船體依然在前行,爸爸來不及將發動機熄火,母親身子的重心已經朝傘的方向傾斜,最後,撲通一聲,母親不慎跌入湖中。
隨即,一個大浪湧過來,水麵上隻有波濤,不見了母親的身影。父親看到這一情形,目光呆滯,大腦一片空白,他手中的馬達也忘記關了,他不及思考,本能地朝著母親沉入的水域縱身一躍。
父親濺起的浪花,幾秒鍾後就慢慢消失了。
機帆船依然在開動,隻是沒有了方向,左衝右突的在打圈,它嘶吼著,發出慘痛的悲號。最後,船駛進了一片蘆葦叢,螺旋槳葉被密密的水草纏住,船,被迫停下,熄了火。
湖的對岸,小舅子踮著腳尖,無數次地向湖心眺望,向來守時的姐夫,你今天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