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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外婆的壽宴成了靈堂

  姐姐和姐夫今天是怎麽了?

  小舅子心裏有一百個疑問。是兩人今天有事走不脫身,還是兩人吵架了?不,不,不會的,他心裏都推翻了。


  按照約好的時間,已超過了三四個小時,可現在,依舊沒有一點蹤影。這樣的爽約,以往從沒有發生過的,姐夫辦事素來嚴謹,從不出差池的,今天他們難道遇到了什麽困難?看來,這困難比天還大。


  在外婆的催促下,幾位舅子立馬啟動船隻,去半路會會姐夫。


  一個多小時的水路,小舅子在不遠處的蘆葦深處發現了什麽。他大叫:“那團黑物是什麽?好像是小軍哥家的船?”


  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條船。多年了,他們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條船就是姐夫的。船尾塗著深紅油漆的機帆船,載著姐姐一家人來過柏枝村無數次,每次,這船裏總是裝滿了天堂和任葦的童謠和笑聲,盛滿了外婆小小的不舍和挽留。


  黑紅色的船已有些傾斜,半浮半沉在一片蘆葦叢中,裏麵隻有些散亂的禮品,不見一個人,大家有種一樣不祥的預感。小舅子開著船,繼續在附近搜尋,不遠處他們看到了小任葦,那桔黃色的上衣很醒目。


  任葦坐在一堆幹枯的蘆葦葉,這些葦葉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搖籃,穩穩地依附在一叢蘆葦稈中,任葦身上沒有一滴水,令人驚奇的是,葦稈下麵是繞著一條巨大的蟒蛇,蛇,有碗口粗,鱗呈深青色,蛇身密密匝匝緊緊地護著任葦,如同一件印著精美花紋的救生圈。救生圈擋住了狂風,擋住了波浪,擋住了所有的危險,小任葦安詳地躺在葦葉中熟睡著。


  聽到有人前來,蟒蛇舒展身子,緩慢地向蔓草深處滑去。


  見此,幾個大男人一片愕然。


  花了好大工夫,姐夫和姐姐的軀體在半明半暗的水草叢中找到,他們的雙腿被水草緊緊纏住,幾位兄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二人打撈起來,姐夫的眼睛依然圓睜,他似乎心裏有太多的放心不下。兩個人的手還緊緊地攥在一起。


  兩人的遺體運到了外婆門前的碼頭。


  外婆的壽宴變成了靈堂。


  先前大紅的燈籠摘下,擺上了白花紮成的花圈;歡快喜洋洋的腰鼓隊,換成了哀鳴的嗩呐。


  兩具直挺挺的屍骨擺在堂前,其狀慘不忍睹,左鄰右舍見了紛紛搖頭垂淚。


  外婆哭得昏過好幾次,她聲嘶力竭:“是我該死啊,我不該過什麽生日,把我姑娘和女婿的命都過得沒有了,皇天啊,你怎麽不睜眼,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收回去啊,以後,我還哪裏有臉麵對任家的列祖列宗啊……”


  外婆抹了一把眼淚和鼻涕,把小任葦拉到身旁:“我的寶貝孫兒啊,以後沒有了爹娘,你和你哥哥該怎麽辦啊……”外婆的聲淚俱下呼天搶地,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動容。


  七大姑八大姨的號陶,哽咽,啼哭,哀聲震天,纏纏綿綿的悼念,斷斷續續的語句。


  小舅子攙扶著外婆,伏在她的耳邊:“娘,你聽我說……”


  聽了小舅子的敘述,外婆怒目圓睜,一把將任葦推倒在地,一手拿著拐杖朝小任葦身上掃過去:“你個小妖精,你個孽種,你個掃把星,以前別人說你是蛇精,我還不信,今天,還真的靈驗了。天啊,我的姑娘怎麽生了你這樣的災星?你還我姑娘的性命——”


  幸虧有人護著,小任葦被人搶到了屋外,放在了院外的草堆旁。


  小任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平時那麽疼愛她的外婆忽然變得這樣凶狠?為什麽爸爸媽媽躺在外婆家裏不要她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圍在這兒?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在放鞭炮?


  暮色四合,天上掛著幾顆寒星。


  她坐草堆裏,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有大半天沒有吃東西。冰冷的夜風拂來,她全身發抖,有一隻流浪狗跑過來,在她身邊嗅了嗅,失望地跑開了。沒有一個人來陪她,她聽到的,全是喧鬧的哭聲。她毫無知覺地倒在草堆上。


  與此同時,謝雨手足無措。


  醫生在天堂的屁股上紮了幾針,天堂一陣巨痛,全身孿痙,他蜷縮著身子直冒汗。直到傍晚,他的病情沒有一點緩解,楊叔和奶奶連忙送他到鎮醫院,一位老大夫診斷了半天,說,村醫紮錯了穴位,這小孩以後走路會不便的。


  奶奶抱著昏迷不醒的天堂,低聲自語:“寶貝,你爸爸親手把你交給我,要我好好照料你的,如今你卻病成這樣,你要我怎麽向你爸爸交待?”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小舅騎著電動三輪車,繞湖半圈,將姐夫和姐姐的骨灰盒,以及小任葦,送到了楊柳村的大榕樹下,任葦灰頭灰臉,發辮上粘著草屑。小舅一口茶也沒喝,滿眼噙淚。


  他將兩個包著白布的骨灰盒,放在任家的堂前,抱著天堂親了又親,拉著奶奶的手:“老人家,我們家和任家的緣分就此為止,每年的清明和春節,煩請您為我的姐夫和姐姐燒一炷香。”


  奶奶怔住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臨走時,小舅在任葦的口袋裏放了兩佰元錢,把頭扭到一邊,對奶奶說:“以後,再也不許任葦進她外婆家的門半步,這門親戚一刀兩斷。”音量很低,但擲地有聲。


  奶奶癱坐在椅子上,麵對兩個骨灰盒,不敢相信這一事實。前天一家人還歡天喜地,可轉眼之間,竟成了陰陽兩隔。


  奶奶掙紮站起來,把門虛掩上,阻隔了門外眾多的同情以及覬覦。奶奶的餘光,掃到了門外探頭探腦的刁婆婆。


  擺在堂前黑色的骨灰盒,使屋子陡然變冷,讓人墜入萬複不劫的冰窟窿。她摸著骨灰盒,就像摸著兒子的臉,蝕骨的冷。


  她輕聲說:“小軍,天堂的腿殘疾了,我有責任。我滿以為你回來責怪我的,罵我的。娘多想聽聽你罵上幾句,哪怕打我幾下也好啊。”


  靠山,山崩;靠水,水流。


  丈夫走了,兒子和兒媳也走了。這層層疊加的不幸全部壓在了奶奶的肩上。她沒有哭,她的嗓子,早就啞了,她的淚,早就流幹了。


  奶奶左手摟著任葦,右手摟著天堂,輕輕哼起了歌謠,她要用歌聲把苦難與兩個幼小的生命分隔。沒有歌詞,沒有旋律,沒有高潮,粗粗拉拉,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悠悠長長,嘶嘶啞啞。


  門外,幾個老婆婆捋起袖子在抹眼淚。


  門裏,是一屋的悲愴,一屋的荒涼,一屋的撕肝裂膽。


  那年,奶奶隻有5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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