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他鄉也有水雲間
龔欣然今天沒有進教室,身體不適,任葦給她打來一瓶開水,她吃了藥,躺在床上眯一會兒,看一會書。課間休息的時候,田真真上得樓來,關切地問:“欣然,吃早餐了嗎?”
任葦打著招呼:“她還沒吃呢?”龔欣然坐了起來:“田老師,我不大想吃,沒有胃口。”
田真真掏出五十元錢,對任葦說:“任老師,麻煩你去外麵給欣然買點小吃,她是四川人,偏愛吃辣。”真真清楚,龔欣然今天狀態不好,一是身體欠佳,二是想念家鄉的食物了。
“田老師,錢,你收回。欣然的事你放心,你去忙,我來解決。”任葦風風火火地往樓下走。
來到小屋,任葦從菜地裏摘了幾個小米椒,掐了幾段蔥葉,割了一把韭黃,挖了兩個土豆。
切好薑絲和蒜蓉,先將油燒熱,再放入小米椒,瞬間,一股嗆人的辣氣幸福地撲鼻而來,再放入薑絲和土豆絲,反複翻炒,淋點水,立即有濃稠的湯汁出現,再加上少許的米醋和生抽,撒上雞精和蔥葉,一盤酸辣土豆絲大功告成。
昨晚的半碗米飯,她早已放上電飯煲上蒸熱了。碗裏打入兩個雞蛋,韭菜葉切細,兩者攪拌為一體,發出獨特的香味,再將米飯倒入,用鍋鏟翻來覆去,不一會兒,一份正宗的揚州炒飯出鍋了,金黃的雞蛋,白色的米粒,翠綠的韭菜,令人饞涎欲滴。大學時,任葦偶爾吃過一次,便難以忘懷,她記下了操作程序。
整個過程,隻花了十五分鍾。
生怕飯菜變涼,任葦用小盆將飯菜扣著,邁著碎步直奔宿舍。龔欣然看到任葦端著飯菜,連忙下床:“大姐,辛苦您了,多少錢,我來給您!”
“不必花錢,是我自己剛才做的,很多菜,都是我小屋門前菜地采的,你嚐嚐,看味道如何。”
“好香啊!”欣然嗅了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迫不及待地往嘴裏送,“大姐,這真是您親手做的嗎?”
“是的,不信你聞聞,我身上還有油煙味呢,欣然,慢慢吃,不要噎著了。”
龔欣然剛嚐了一口,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來到春雨讀書已有一年多,這是第一次嚐到這種味道,辣酸土豆絲,這是地地道道的家鄉菜,童年時,媽媽經常做這道菜,這種味道早已刻在她的骨頭裏。“欣然,趁熱吃吧,有什麽話吃完了再說。”任葦遞過毛巾。
不知是太餓了,還是飯菜太香,欣然在任葦麵前顧不上矜持,先夾上一筷子土豆絲,再扒上飯不停地往嘴裏塞,極小幅度地嚼著,幾分鍾後,碗盤裏空空如也,連湯汁也所剩無幾。
龔欣然放下碗和筷子,麵對最信任的人,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老家在汶川,2008年她剛4歲,在讀幼兒園。那場災難發生時,她和小夥伴們在操場上玩,躲過一劫,可是爸爸媽媽和弟弟全部遇難,一瞬間,她成了孤兒。
此後,舉目無親的她被政府安置到成都去讀書,從小學一直讀到初中畢業。初三畢業時,由四川籍的叢海軍老師牽線搭橋來到春雨,她成績優秀,高一時,與另外20名和她一樣從大山深處走出的孩子,開啟在春雨的讀書生活。從山間深處到沿海諸城,她的未來因為一項叫“春雨雛鷹高飛”的助學計劃而改變。根據該計劃承諾,春雨集團將為他們提供一切生活和學習所需,直至他們的最高學曆。
高中一年多了,無依無靠的她沒有回老家一次,暑假和寒假,她都會去當地的福利院,陪伴那些老人們。
同是天涯淪落人。聽了龔欣然的故事,任葦的鼻子酸酸的,“欣然,我和你一樣命苦,在我三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就雙雙溺水身亡,不過,我比你幸運,我現在有奶奶和葉葉的陪伴。以後放假,如果你不嫌棄,就去我家小屋,我給你做愛吃的川菜。。”
“謝謝您,葦姐。”她停頓了一會,“許美雲老師和我聊過幾次,她說觀察您好久了,特佩服您,說您肯定上過大學,姐,您上過大學嗎?”
任葦點點頭,終於說了實話:“是的,我和你們田老師是大學同學,一起就讀於武漢江城師範大學,我和田老師在同一宿舍生活了近三年。”
“您一個名牌大學的學生,為何做生活老師?您看看,您的同事可以對您任意欺侮,學生也對您呼來喚去,您是怎麽忍受下來的?”龔欣然驚奇地張大著嘴巴,“我一直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痛苦,現在才知道,您比我更忍辱負重地生活。”
任葦笑了笑:“欣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們腳下的路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當苦難來臨時,我們要積極應對。不嚐苦,哪有甜?人生本來就是甘苦與共的一段旅程,幸好,在這兒,我遇上了田老師,還有懂事的你們,在我很多次焦頭爛額之時,是田老師和你們,扶我走過一程。所以,無論如何,我們要保持內心的善良。”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任姐,您的話有療傷的作用,現在我的身體好多了。”龔欣然發自肺腑說道。
任葦一邊收掇碗筷,一邊說:“所以,我們不要屈服於命運,好好活下去。”她當她療愈他人時,最終也在療愈自己,因為她療愈的能量和語言先要經過她自己,再流向他人。
“大姐,這是我用過的,我來收拾吧。”
“你看看書,這些粗活我來。”任葦一眨眼將宿舍收拾得幹幹淨淨。
龔欣然看到任葦的布包裏露出一本書,她有些好奇,抽了出來,仔細看了看封麵:淡花色的底色,中間有一盞咖啡色的花瓶,花瓶上插著一朵素色的花,上麵有三個黑色的中文小字“洛麗塔”。
“大姐,這本《洛麗塔》您看完了嗎?看完後,借給我看看。”她走到洗手間門口說道,她聽同學們說過,這書很神秘,心裏想一探究竟。
“已看了一大半,不過,作為一名高中生,這本書你盡量不要看,等你讀大學時,再來品讀。”任葦洗好了碗筷,走出門來。
“大姐,怎麽了?我現在為何不能看?”
“這本書是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的。敘述了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未成年少女的戀愛故事,這個故事過於離奇憂傷及殘忍,令人看後壓抑。”
“大姐,我們都十六七歲,成熟了,班上已有同學在談朋友,但並沒有影響她們的學習成績啊。”龔欣然的語氣裏,有對愛情的蠢蠢欲動。
“比如李圓圓?胡敏之?”任葦狡黯一笑。
“哈哈哈,我們所有的秘密,在您眼裏都不是秘密了。”
任葦猛然想到了自己的十六歲,和楊馳相處的那段歲月,人生,究竟有多少關卡啊,誰也數不清楚,一腔熱血地出發,遍體鱗傷地結束。
“朋友這個詞,有時候聽起來像承諾,而有時聽起來像符咒。”她望著龔欣然,“在年少的歲月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地,我們可以滿心歡喜地為它添上色彩,藍天白雲,長虹貫日,空間中也可點綴簡單的友誼,還有必要的課業,可是,如果其中充塞了愛戀,你就會發現,這塊天地瞬間會變得負重不堪,難乎為繼。”任葦深有感觸。
龔欣然刨根到底地問:“任老師,您高中時是不是有過一段刻骨銘心又無疾而終的愛?”
“事隔多年,我早已忘懷了一切。”任葦的回答克製而又深情。
事隔多年,叢海軍還記得:2010年8月的一個下午,是進入春雨的第一次用餐時間。那餐的菜式,他記憶猶新:一份清蒸魚,一份炒生菜,一份西施豆腐。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些菜也可以這樣烹製,蒸魚隻放大蔥和生薑,不用拌米粉,生菜配蠔油和蒜蓉,豆腐裏可加入香菇和肉末。這些做法和他成都的家庭做法絕對不一樣。
坐在高中部餐廳的一個角落,他低著頭,斯條慢理地品嚐著,這綿甜溫和且妖嬈的味道,給他味蕾異樣的感受,這種新奇與神秘他我無法直說。
接下來的日子,他漸漸接受甚至迷戀上了這些清淡寡味的菜品,如同徐誌摩遇上了陸小曼,似有相見恨晚之感。
然,幾個月之後,他突感全身乏力,疲憊頹然。他知道,他我身體裏少了家鄉的辣食,對故鄉食物的忠誠,舉世皆然。許多時候,相見不如懷念,食物猶如舊情人。
記得母親做回鍋炒肉的過程:肉絲加入青椒、蒜蓉,再撒上一把幹椒,猛火爆炒,澱粉收汁,汁濃味厚。那種舌頭和牙齒的纏綿,味蕾與口腔的撕扯,是藏在口內的私情,妙不可言。
一次,趁餐廳無人之際,他取下掛在牆上的意見簿,鄭重寫下:請廚師增加一些辣菜。後勤人員工作態度非常踏實,第二天,窗口就出現了一盆辣椒絲炒肉,他迫不及待地裝盤,椒絲剛入口,他整個人蔫了。看似勾魂的辣椒絲,卻沒有一點辛辣味,竟然有點微甜。這披著辣椒外衣的圓菜椒,是辣椒中的太監。
為了解饞,他找到了一條好的捷徑,從超市買來一瓶老幹媽。每次去餐廳必定帶上它,幾天後就見瓶底了,但他還不舍得扔掉,瓶底僅存的辣油,恨不得當成歐珀萊精華霜塗在臉上。
即使餐廳的菜肴乏善可陳,他也能從中揪出幾樣他的最愛,比如春雨紅燒肉。好多年了,紅燒肉是個典型的春雨詞匯,也是春雨師生打開這座校園的鑰匙。
記得有次學校學考,擔任監考的他,有了一免張費餐券,規格是兩葷兩素。用餐時,他要了兩份紅燒肉,紅撲撲亮晶晶香噴噴的紅燒肉幸福地顫巍巍地堆在他的鼻子下,必須趁熱拿下。第一口,他抿到了肉皮,軟軟糯糯的,用牙齒輕叩;下麵一層是肥肉,絕對肥而不膩;再下麵一層是瘦肉,入口即化。層次分明,又不見鋒棱。少許的湯汁拌著米飯,油膩點到為止,有滋有味的底味,明亮的色澤,如同燦爛的紅燒人生。
除了紅燒肉,其中一款“剁椒魚頭”讓他一見傾心。
很多時候,他和章如菊形影不離,一同進餐,叢海軍總是負責為章老師打一碗湯,二人衣著講究,相敬如賓,不少新來的同事,都把兩人誤認為夫妻,但他們身正不怕影子歪,依然我行我素。
受叢老師的影響,章如菊老師也開始接受並喜歡上了這款“剁椒魚頭”,這道菜辣中帶鮮,鮮中帶酸,鮮香可口,魚骨頭上連著的那丁點肉又滑又嫩,不可言狀。切碎的青紅辣椒和薑絲撒在淋過豉油的魚頭上,像一叢盛開的珊瑚,顧盼生姿,妖嬈無比。
如此美味,在叢海軍的家鄉,惟在酒店裏才能品得到,而學校餐廳裏蒸製這道菜的師傅,是一位什麽樣的人?叢海軍猜想,這位師傅四十歲左右,有著魁梧的身材,理著板寸,憨厚的笑容,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的妻子肯定很溫婉,他肯定擁有一處美麗的院落,院落裏的花朵次第開放,院落中間有一方澄澈的水塘,水塘裏倒映著朵朵白雲……他在做這道菜時內心裏一定唱著歡快的歌。
叢海軍很想認識他,和他握握手,來表達自己的謝意,謝謝他能讓異鄉的自己感受到家鄉的溫度,感受他鄉也有水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