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笑著的孝子
張木流苦笑道:“那到底要不要登山?登哪座山?”
老舟子一副置之生死於度外的模樣,黑著臉指向對麵的那座山,“還是那石階,從第九階開始,能上得一處亭子便能離開,若是上不去,我拚著這條老命不要,也不會輕易放你走。”
張木流還是沒鬧明白,這老前輩到底咋個回事?陰陽怪氣的,要我登山,我肯定會照做啊,這有什麽好商量的?
白衣青年禦劍又過濁流,站立於第九處台階,一步踏上第十層。
青年麵色愈加古怪,聽那老舟子言語,還以為這台階極其不好上呢,怎麽沒有半點兒感覺?就與尋常登山一樣啊。
一步一步,盞茶功夫便走了九十九階,第一處亭子差一步便到,可張木流還是沒任何異樣感覺。
青年轉頭看向那水中小舟,麵色疑惑,大聲問道:“前輩,還要再上嗎?”
老舟子怒喝一聲:“滾蛋。”
這位老人其實有些惋惜,他覺得,那位前輩是害了這小子。可他並不知道,劉小北就沒幫他哪怕一點兒。
張木流在亭中作揖拜別,老者隨意擺手回禮。
天地變換,還未來得及幹許多事兒的張木流,稀裏糊塗就又要回去了。
盞茶功夫而已,一襲白衣便在那武鬥廣場上空出現,下方的眾人早已等待了許久。
那位鬥寒洲第一人,劍修宋淵,成功破開分神瓶頸,與一縷真意合道,終於是躋身了合道期。不過他可早就沒了與張木流比試一場的打算。打不過,還打什麽?而且張木流看似雖未破境,可天知道他到底得了什麽機緣?
司馬灼就沒那麽順利了,看著已經是堪堪躋身煉虛,可麵色無華,氣息極其不穩,該是破境的跌跌撞撞十分不易。
一襲白衣自門戶出來之後,那通往無思江遊天的門戶也是關閉,有個身穿墨綠色長裙的少女禦劍而來,喊著師傅師傅。
方蔥駕馭青白而來,到張木流麵前時一個猛然停頓,這位少女雙手負後,手指糾纏手指,嘴上師傅不停,臉上笑意不斷。
張木流笑著伸手,一把按住方蔥腦袋,輕聲道:“給你帶了禮物,回去了給你。”
方蔥點點頭,跟著張木流一起落地,離著那位司馬盟主不遠。
司馬灼朝著張木流一禮,緊接著懸在半空,從懷裏取出一幅畫卷,懸空鋪展開來後便有那淡淡光影浮現。
地上早被起了一座大陣,除了進去過無思江遊天的眾人,至多就是加了個方蔥。
司馬灼淡淡開口:“各位,我其實是有私心,我想以一己之力,為邊地戰場做點兒什麽,所以我謀劃百年,來這兒守了又有十幾年,為的就是整合這方圓千裏成一座大宗門。當然了,暫時之間,你們很難有什大作為,須得注重修煉之事,四十年內,隻要進過無思江遊天的各位,我司馬灼給你們提供修煉資源,入不入我宗門,等你們看過畫卷再決定。”
那畫卷光影愈加凝練,一副幅畫麵流水般湧現。
畫卷中哪兒有什麽術法絢爛?更沒有那臨行之際的豪言壯語,唯有一道道往那北邊兒海上掠去,活著回來就喝酒慶祝,死了,甭管回不回來,都會多上一道鐵牌,每日在風中叮鈴做響。
畫卷之中,有個布袍漢子持劍往戰場,卻遭到數位同境魔物圍攻,不多時便當場隕命。那漢子最後一句話是說:“老子又不是什麽壯士,就是做了特多丟人之事,這下死了,就對不住當年那些人了。”
還有個臉上溝壑縱橫,相貌奇醜的女子。她臨行前突然往某個方向看去,那裏掛著一副鐵牌,上麵是她的愛人的名字。女子咧嘴一笑,自言自語道:“我可沒想著殉情,是那幫畜牲不願讓我活著。”
司馬灼神色沉重,指著最後一副畫麵,“十幾年前,邊城魔物劇增,當時大家夥兒都已經撐不下去了,是散落各地的修士,一個個跑來相助,死傷無數,才保住了一座邊城,一處大洲。”
方蔥死死攥著手,小臉兒煞白,眼珠子爬滿了血絲。
一襲白衣輕輕抬手,按住女子肩頭,聲音十分溫柔,“我在呢!”
那場戰事死了無數人,大修士也不在少數,方蔥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二,境界不低,卻死就死了的其中之二。
少女悶聲道:“師傅,咱們能不能先走?”
張木流笑了笑,說當然可以了。
反正司馬灼自有本事可以聚攏人心,自己不必擔心,與其讓小妮子難過,不如往東去,去看看那條老蛟讀得什麽書。
青年暗自傳音司馬灼,笑著說:“司馬宗主至少要忙上百年,我就先走了,木秋山所在,想必司馬兄也尋得到。”
之後傳音宋淵,“宋兄弟,咱倆還有的架打,不過你還有的路走。”
最後傳音的,是已經成了修士的池春,“馬尾巷的那個宅子,你們先幫忙看著,說不好我什麽時候就回來了。”
說完之後,張木流帶著方蔥遁入不惑那一丈之地,疾速離去。馬尾巷的另一道白衣身影忽然感覺不到張木流的氣息存在了,他苦笑一聲,沒好氣道:“你們真以為他看不出來嗎?就連那個小妮子都能察覺到不對勁兒,什麽時候收走的那劍道魚,咱們都不知道。”
有個灰衫老者憑空出現,笑著說:“這樣才是我們要找的人嘛!”
…………
無思江遊天數月,結果外界隻過去了十來天,在這五月中旬,張木流與方蔥路過了東邊兒一處小山村,老遠便聽到嗩呐震天響,少女便露出哀求眼神,說咱們去混一顆喜糖成嗎?
青年沒好氣的賞了其一個腦瓜蹦兒,無奈道:“這是哀樂,你去討喜糖,不要讓人打一頓?”
少女啊了一聲,又哦了一聲,說那幹脆不去了。
張木流搖了搖頭,掏出來兩張黃紙,教著少女畫那隱身符。張木流原本覺得,這小妮子再怎麽好資質,一次是畫不出來的,結果方蔥隻看了一遍,立馬就畫出來了,單說落筆,不比張木流差半點兒。
青年隻好故作高深,昧著良心說,第一次畫成這樣已經很好了,以後好好練練就行。
兩人貼上隱身符,緩緩往那嗩呐胡琴聲音的來處。走到門前時,被文武門神攔住去路,張木流便笑著說,自個兒隻是帶著徒弟見一見人間事,沒有旁的打算。那兩位門神也隻是本地英靈而已,沒敢阻攔,陪同進門。
轉了一圈兒,方蔥問道:“這院子少說也有百八十人,怎麽不見有人披麻戴孝?”
一旁的文財神笑著解釋,“我們這裏老人過世,一般都要停靈,大多是三天,有時候日子不對付,放上十來天的都有。這家人打算停四天,長子夜裏才能回來,大夥兒都在等他,要他來了,孝子才能戴孝。”
方蔥冷冷哦了一句,其實有些不待見這位小門神。我問我師傅呢,你插嘴幹嘛?於是她挽住張木流胳膊,笑著問:“那些個坐在草堆的女子,應該都是這家人的女眷吧?可為什麽她們有說有笑的,沒有半點兒傷心感覺?”
張木流笑了笑,輕聲道:“不是不難過,是老人雖然走了,年輕人還得活著。”
少女有些不懂,看向那個武門神。
那位生前隻是個武師的中年人,原本就被張木流流露出的一身劍意嚇得夠嗆,這會兒見這個也背劍的女子看來,急忙道:“有些民俗不太一樣,隻能說還沒到哭的時候兒。”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有個小孩撒丫子跑來,說了一句大爺爺回來了,院子裏有多一半兒人急匆匆往外走,出門兒沒幾步就看到一個身子壯碩,頭發花白的老者步履匆匆。
遲來的老者笑著與眾人打招呼,然後走在最前方,到院門口兒時緩緩跪倒,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邁步進門。
沒先去靈前扣頭,而是與院子裏的遠來親戚、村中鄰舍略微寒暄,之後才轉去一隻銅盆處,由那位遲來老者最前,洗手後才去披麻戴孝。
方蔥氣呼呼道:“這一家子都是不孝子孫,回來第一件事都不是先去看看老娘,還滿臉笑意。”
文武門神這次都學乖了,不先說話,所以隻能由張木流笑著說:“天下之大,民俗規矩也略有參差,唯有一樣兒差不多。過了花甲之年的老者若是離世,死後算是報喜喪,算是半件兒喜事。而且,不一定與人笑,就是心中不難過。”
正說著呢,一眾人已經換好孝服,由那個遲來老者跪在最前麵,依次足足四十餘人,最後邊兒的一個青年和一個少年,還穿著紅孝服,後邊兒就是年齡更小的小丫頭跟小小子。
張木流自言自語道:“老人家享福了,重孫輩兒都有這麽些個。”
方蔥疑惑道:“師傅怎麽看出來誰是重孫的!”
青年笑著說:“我老家也有這個規矩,重孫輩兒的,戴孝要穿白鞋紅衣。”
少女哦了一聲,繼續轉頭看去。那個瞧著六十餘歲的長子,低著頭跪爬到靈前,磕了三個頭後起身,由那村中德高望重的主持之人將訃告放在老者背後,由其弓著身子背去院外。那主持之人說了一句,“該哭的哭,該哀的哀。”一眾女眷這才開始嚎啕,眼淚瞬間便奪眶而出。
方蔥扯著嘴角,看著此刻哭的最淒慘的那位婦人,方才她笑的最歡。
“師傅,這人好能裝唉,方才還笑個不停,這會兒哭的這般慘,是不是就是給外人看的?”
青年這次沒有笑,看著那已經重返院子,依次跪好的孝子們,沒來由就灌了一口酒,然後揉了揉小妮子的腦袋,輕聲道:“不是的,你可能覺得她變臉如此之快,可事實上,笑是真的,哭也是真的,傷心更是真的。”
張木流指著最後方還有說有笑的孝子,輕聲道:“雖說是一家人,可輩分兒越小的,跟故去之人越沒什麽舍不掉的情感。你看看那個穿紅衫的年輕人,跪的最實在,一動也不動,心中其實也很傷心,但不全部是為了故去之人,你猜猜為什麽?”
少女思量片刻,撇嘴道:“師傅就別賣關子了好不好。”
青年灌了一口酒,輕聲道:“他呀,其實對太奶奶沒多少舍不去的感情,可他看到自個兒爺爺晚來,還要跟人笑著聊天兒,自個兒父親也差不多,就有些傷心了。”
頓了頓,張木流說道:“那個年輕人會想,去世的是爹的奶奶,爺爺的媽,他們該有多傷心?”
方蔥仔細聽了自家師傅說完,不知為何就也想喝酒了。
是啊!最難過的人,不就是笑的最歡的嗎?那哭的最慘的,當然也是。
張木流揮手一道靈氣,將那個已經哭岔氣的婦人氣息理順,轉頭對著文武門神作揖,然後帶著方蔥緩緩離開。
等到已經聽不到嗩呐聲音了,方蔥忽然問了句,“師傅,我們能活的久一點兒,其實很好吧?”
青年灌了一口酒,不知如何作答。
少女便咧出個笑臉,輕聲道:“反正每個人都要來這麽一遭的,隻分個時間長短嘛!我師傅又不會老。”
青年還是默然,隻是喝酒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