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2
“走?”司馬明禹聞言像是十分吃驚,轉而意味深長地笑道:“宮門已經落鎖了,你今夜隻能在這裏歇下。”
“怎麽會?這還不到戌時!”青櫻驚得往後退了一步,指著牆上的自鳴鍾道。
“這個麽……”司馬明禹從唇間吐出幾個字,頗有纏綿之意,“汪福興已經吩咐了下去今天提前一刻落鎖。”
“你!”青櫻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人真真……“你如今都是皇上了,還玩這種伎倆!”他從前便是這樣,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經常耍賴,竟不知是誰比誰大兩歲。
他果然蹭了上來,既是溫柔又是有幾分撒嬌道:“就留下來陪我麽……”
宮門都已經落鎖了,她還能怎樣?難道興師動眾地開宮門麽?豈不是留宿宮中更落人口實?
她也隻好一嘟嘴道:“清明殿就沒有別的房間麽?”算是默認了留下來過夜的事。
司馬明禹心中大喜,既然都要留下來,嘴上說些什麽便也不重要……當下隨口道:“自然有的,待會我著人收拾出來。”說著朝外喝道:“汪福興!”
汪福興立時便推門進來垂首道:“奴才在。”
司馬明禹看了青櫻一眼,嘴角掩不住笑意,吩咐道:“去北涼閣收拾一間房出來,宮門已經落了鎖,青櫻今日便在宮中留宿。”
汪福興聲音尖細地應了一聲,雖然隻是一聲,聲音卻分明掩不住喜氣,白麵無須的臉上堆滿了笑。因時間也還早,司馬明禹便命他一並帶人進來收了桌上的酒菜杯盞,同青櫻下一會棋。
汪福興辦事倒是利落得很,也難怪司馬明禹登基後從前還是趙王時的舊人唯獨看重他。不過一刻便取來圍棋擺好,又秉道:“回皇上,北涼閣的正房已經收拾好了。”說著察言觀色見司馬明禹心情頗好,便又笑道:“奴才見禦膳房今日製了冰沙,天氣炎熱,皇上要不要傳上兩碗嚐嚐?”
司馬明禹已經在布子,聞言想了想道:“明日再進罷,天氣雖然熱,青櫻卻未必能吃冰。”說著對青櫻道:“你別貪涼,我記得你從前一到冬天便畏寒怕冷的,明日先叫蘇子雍替你瞧瞧,若是能吃,明晚再吃不遲。”
青櫻也顧不得汪福興還在場,立時扔下棋子叫道:“明日?明日誰還在這裏?我明日就要回府的!今天這已經是逾了規矩。”
司馬明禹一麵按住她一麵對汪福興道:“可有遣人去慕容大人府上知會一會,便說青櫻今日不回去了,讓他們不必等了。”
汪福興麵上早笑成了一朵花,連連答應道:“奴才已經派小忠子去了,想來過一會就該回來了。”
青櫻意味深長地看了汪福興一眼道:“小忠子腿腳好快,有這個才能在宮中伺候當真有些可惜。”
司馬明禹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汪福興會意退了出去。
他雖然並不在她麵前拿皇帝的做派,就連稱呼都未改口,然而到底是身份不同,她雖心知他的這等伎倆,卻不便徹底揭穿,兩人說笑了一陣後便下起棋來。
兩人皆是師從林軼,棋力也是互相印證,從前都是互有勝負的,隻是青櫻在山上多待了兩三年後便是勝多負少了。此刻她也毫不相讓,已經把司馬明禹的白子逼到了絕境。司馬明禹此刻如果強攻,反而因為勢薄而受困,但是如果不突圍出去,白子的大龍即將被屠。
青櫻洋洋得意地取出一盅茶來道:“我贏定了!你還不投子認輸?”
司馬明禹不理會,忽然將子落在一處大笑道:“不知是誰要投子認輸!快來看!”
盤上的形勢果真發生了逆轉,白子雖然仍舊零散,卻反把黑子的要塞一一切斷,倘若黑子上扳必成崩潰之勢,倘若按兵不動,方才的優勢盡失。
青櫻一看連忙要去把她方才落的子拿起來一麵撒嬌大叫道:“剛才不算,是我放錯地方了!”
明禹如何肯依,抓住她的手道:“又想耍賴,落棋無悔真君子。”
她心中一鬆,總算是暗暗將那口氣卸了下來,想出來這種分明命懸一線而又能立刻反敗為勝的局,況且更要一步步了無痕跡地引導他入局,著實耗費心力。
苟富貴,勿相忘。話雖這麽說,那吳廣又是怎麽死的呢?再親密如今也是君臣。
雖然是這麽想,麵上卻不露痕跡,青櫻隻像並不理會他所說,隻笑著強辯道:“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被他抓住一隻手又騰出另一隻手想要去移掉自己最後落下的黑子,明禹便又抓住她另一隻手握在一起,青櫻又是掙又是笑又是告饒,兩人打鬧成一團,最後棋盤早已不複,黑白分明的一粒粒棋子也不知幾時便已經散在了滿桌滿地,瑩潤的光澤與泄入室內的月光清輝交相輝映。
兩人也不知喁喁地說話說了多久,青櫻隻覺得自己要是能變成一隻貓就好,此刻隻把尾巴卷起來就躺在地上睡覺……可惜這是宮裏,不是鳳鳴山,儀止是任何時候不能偏廢的。她抱著雙膝,將臉埋在膝上喃喃道:“我好困……先去睡了……”
她過去也是慣常如此的,明明是她纏著他玩,把他的房間弄得一團糟,突然說困就困了,如何罵她也都聽不見,還抱著他的被子睡得很香……那上麵還有他昨夜……的味道,想想那時抓狂的自己,他忍不住目光無與倫比的溫和起來,伸手把她抱起來輕聲道:“那也不能在這裏睡,我抱你去床上。”
大約也是早已習慣他的懷抱,青櫻隻“嗯”了一聲,依舊睡得安心。
想也不想便將她放在榻上,替她換衣服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寢殿,方才還叫汪福興在北涼閣預備給她留宿的房間,寢衣應該都在那邊。手停在那裏有一刻的猶豫,忽又想到從前無數次同床共枕的溫馨和深夜醒來時見到她在時的安然,頓時心自成魔,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將衣物除淨,隻留了中衣……橫豎他的寢殿,是斷然不會有人闖進來的……大夏的規矩,皇上的清明殿,即便是皇後也不能留宿,更何況等閑後妃無詔更不得擅入。
替她將薄被蓋好後想了想還是沒有召入汪福興進來服侍,隻自己簡單地梳洗了一番,他這樣做也並非全為怕吵醒她……而是這種隻有兩個人的夜晚,就像從前還在毓慶宮時的每一個深夜,綿軟如波的床上,躺著他們兩個人,既親密又小心翼翼地保持了距離……一想到此,他又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以後不必了,隻有親密,不必再小心翼翼。他看了眼睡得安然的青櫻,輕輕自語道:“你,是我的。”
他除去頭上束發的金冠,又脫掉鞋履,這才放下幔帳。誰料剛剛坐到床上,許是這床也是足夠綿軟,他一觸之下便有十分明顯的震動……青櫻立時被驚醒,還在茫然當中,第一反應卻是坐起來抱著被子往裏一縮,十分戒備地看著他。
明禹見了真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仍舊坐到床上來,從她手裏硬搶過薄被蓋在自己身上一半,躺下道:“總是把我想的跟豺狼一樣,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朝之新立,事務繁多,勤勉如他便暫改單日早朝為日日早朝,卯時就得到。
青櫻猶豫了一刻,到底還是相信他,慢吞吞地複又躺了回去,隻是不敢像剛才那樣放肆地睡,隻是頭降降挨著枕頭邊兒,被子也搭了個邊角兒。
帳中隻有極淡的月光透入,明禹雙臂一伸卻十分精準地將她抱入懷中,又將薄被攏好。
他身上的青桂香氣縈繞著她的全身,隻讓她四肢融融如浸溫泉,停了片刻見他果然沒有亂來,忍不住翻過身去與他相擁。隻見他眸中清亮,雖然免不了寒光劍意,此刻卻溫柔如水。
鬼使神差,這樣的時刻,她腦中卻突然閃過一雙紫色的瞳子,驚得她自己心一亂跳,慌忙往他懷中,抱他抱得死緊。
司馬明禹也未問她原因,隻是任由她這麽抱著,兩人如此緊緊相擁。半晌才聽司馬明禹道:“我先睡會,你要是想說話了再叫我……”睡意濃重,猶未說完便沒了聲氣。
青櫻貪戀這相擁的溫暖……曾幾何時,將來又要何時,才會再有此時此刻的親密無間,毫無猜忌,是以反而睡不著了。
她這樣一直睜著眼睛,在黑暗中看著他,心中覺得無比寧靜。如若不是他中途突然像夢魘一般連連叫道:“青櫻,青櫻!”她大約會這樣看著他一夜。
青櫻還未說話,他已經自己醒了過來,歎道:“你在……真是,”說到這裏,語氣一頓,“太好了。”無數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醒來,被衾孤寒,好像一個人落入深海當中,伸出手來也無人搭救。
她心中一暖,往他懷裏一鑽,抱著他的手臂道:“我在的。”司馬明禹突然手臂加力將她緊緊箍在懷中,輕啄著她的臉道:“別離開我好嗎?我不想一個人。”他語氣一低,竟似是在哀求。
青櫻神智還算清明,卻也心中一軟,忍不住應道:“好,我一直在的。”
青櫻心中百感交集,又向來有心血不足的症候,這錯過了困頭兒,便折騰了許久才睡著。早上醒來的時候,司馬明禹自然已經不在旁邊了。她深知宮中規矩多,這清明殿更是一般宮室比不了的森嚴,除皇帝本人,斷斷不可有人留宿,當下慌張得要立時跳下床去。
誰知一拉幔帳,一個圓臉一團喜氣的少女探頭道:“給小姐請安!”
青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別數年,輪廓卻還是不變的,不是穀雨卻又是誰!
穀雨見她分明認出了自己,更是笑得燦爛,上前來服侍她穿鞋道:“小姐慢著點兒,皇上說了,小姐早上常常起床急便犯頭暈。”
青櫻臉上不易覺察地一紅,拿話岔開道:“我們走之後,你去了哪裏?如今在清明殿當差麽?那可太好了。”
穀雨隻抿嘴笑道:“奴婢托小姐的福,後來便去服侍太妃,一直到皇上回朝,見奴婢是舊人,做事還算利索,便調奴婢來禦前伺候。”她言語中避重就輕,想來當年很是受了一番苦,青櫻了然人心,便不再多問。
歲月經年,當年爽直天真的丫頭,如今也學得了謹言慎行,歲月如刀,當真是一點也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