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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節

  尚早,這處山道雖修得頗為平整,入山以來卻不見丁點人煙。值此時節,早晨的陽光還未有夏日的炎熱,絲絲涼風迎麵拂至,襯上沿道密布的蓊鬱綠樹,如非十四年前的過往,倒能稱得上是處讓人舒心的地方。


  走了小半刻後,少年在另一個彎道處停下腳步;隨後轉過了身,用一種似回憶又似緬懷的目光看向了兩人來時的方向。


  “十四年前的今天,天候並不如今日這樣好。”


  “入山前一天,我們被大雨耽擱了一日行程;等雨勢趨緩、行至半途的岔道後,又發現往懷化的近道被崩落的山石堵了……那時我們已經進了山,退回去也不見得能在入夜前找到宿頭,又與大舅舅約好了在懷化碰麵;父親擔心耽誤大舅舅太久,便指示駕車的長隨轉道,改從這條路往懷化去。”


  “我們一行共有十三人,除了案卷上記載的十二人,還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孩子,是母親身邊的管家娘子鴛鴦姨與長隨何叔叔所生,小名喚作‘虎子’,是我打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因山路泥濘,母親擔心虎子摔跤,便說服鴛鴦姨帶著虎子一道上了馬車。”


  “咱們行到此處的時候,天邊仍舊掛著一輪似火斜陽。我當時和虎子玩累了,正迷迷糊糊地靠在母親懷裏安睡;不想外頭忽地一陣騷亂聲傳來,下一刻,原先又穩又緩的馬車突然飛馳起來,最終衝出山道,在前頭那處窄道翻下了山坡。”


  “那時我已被驚醒,卻駭得半點無法動彈。是母親在千鈞一發之際用身體緊緊抱住我,才沒讓我在翻轉的車廂中磕著碰著。等車廂終於停下,以為沒事的我從母親懷中抬起了頭,卻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嘔出了一大口血。我驚慌失措地想找鴛鴦姨幫忙,又看見鴛鴦姨身形扭曲地躺在一旁,怎麽看都……而鴛鴦姨至死都不曾閉上的眼,卻直勾勾地望著車廂一角,望著滿頭鮮血、同樣看不出半點生氣的虎子……”


  許是記憶中的情景太過慘烈,少年的呼吸微滯、臉色一片慘白,就連被柳行雁緊緊握著的手,都染上了幾分冰涼。


  後者不由安撫似的使勁握了握他。


  楊言輝有些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又深又長地幾下吐納後,才續道:


  “那時車架已散了大半,我本想張口求救,卻被重傷的母親阻止了。她和我比了個摀住嘴巴的動作,要我爬出車架,像平時玩捉迷藏一樣找地方躲好不出聲。我照做了,心中卻已隱隱意識到什麽。眼看著葉隙間的殘陽一點一點沒入地麵,就在夜色降臨之前,我聽到了從上方下來的陣陣人聲。”


  “那是三個拿著刀的黑衣人。”


  “他們的刀上還帶著血,身上也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們一邊爬進車架、一邊罵罵咧咧地說些‘麻煩’、‘硬茬’之類的話。我看不見他們做了什麽,卻聽到了兩陣很怪異的聲響……直到後來經曆了一些事,我才明白:那時候聽到的,是刀捅入人體的聲響。”


  “那三人又說了些什麽,才提著刀沿坡爬了回去。我一口氣鬆下來,也不知怎麽地就失去了意識;再度醒來,已經是在一處陌生的山間小屋裏了。”


  聽到“山間小屋”四字,柳行雁很快意識到了什麽。


  “是那名獵戶?”


  “嗯。”少年點了點頭,“石頭哥住在附近山裏,馬車摔下山的動靜又不小,所以很快趕了過來,隻比黑衣人慢上一點。他以前受過父親的恩惠,又是極厲害的獵手,隱藏氣息的功夫相當高明。直到黑衣人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出來看了看,最後在山壁的縫隙間找到了已經發燒昏迷的我。”


  那名獵戶早就知道出了事,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匆匆趕到縣城報案,無疑意味著某些貓膩。想到還在衣冠塚處等著的範磊,以及在此事上橫插一手的楊兆興,柳行雁皺了皺眉,問:

  “‘石頭哥’就是現在的範磊吧。他對現場做了手腳?”


  “不,他隻是將我藏了起來而已。是大舅舅趕來之後連夜抹除了‘另一個小孩’在場的痕跡,讓人把虎子當成了我……”


  說到這裏,楊言輝慘然一笑:

  “當然,真正騙過殺手的,是母親。我也是聽了石頭哥的轉述才知道……母親看我逃出去後,就用了最後一絲力氣爬到車廂另一頭抱住了虎子。虎子和我的衣服都是混著穿的;下來補刀的殺手見著車裏人的打扮和動作,便以為他就是顏家獨子,也因此讓我逃得了一命。”


  少年說得難受;聽著的人卻也沒好到哪兒去。柳行雁自小沒了父母,從未感受過被親人嗬護,關照的感覺;如今聽對方說起過往、得知顏楊氏的作為,心中又是觸動又是佩服,更隱隱生出了幾分感激──對“顏輝”得以活下來、得以與他相遇這一點。


  “之後呢?”


  他問,沒有探究少年話中那位“大舅舅”的事,“你就被帶回了楊家?”


  楊言輝頷首:

  “大舅舅一看現場就知道不可能是尋常山匪所為,而是有預謀的仇殺。那時武忠陵才進京沒幾年,大舅舅為收攏軍心得罪了不少人;父親在任時也做了些有利百姓、但損害了某些豪族利益的事。仇敵太多,大舅舅怕將我的性命再賠了進去,同石頭哥對了說詞後便連夜帶我回京,避著旁人耳目將我送進了國公府。”


  “之後他又快馬連夜趕回巫州,一麵暗中留意、搜集幕後人左右調查的證據,一麵設法掩蓋、竄改任何指向‘車中有兩個孩子’的證言。我幼時體弱,平時沒怎麽出外;鴛鴦姨、何叔叔又都是雙親俱亡的家生子,身契全在楊家手裏,倒真讓大舅舅瞞天過海,讓虎子代替我入了顏家墳塋。”


  “但他卻未幹涉最後的‘調查結果’。”


  柳行雁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以安國公府之能,不滿調查結果,大可上書先帝要求徹查。但看此案的文書記錄,安國公府不僅不曾插手,明麵上還與此全無關聯……如此顧慮重重的作為,莫非令堂的身世有什麽玄虛?”


  少年苦笑了下,道:“沒什麽玄虛,不過是陰差陽錯、明哲保身罷了。”


  “……能和我說說麽?”


  男人總算還記得自己立下的決心──更主動了解言輝一些──短暫沉吟後試探著問。


  楊言輝也沒隱瞞,點點頭直接說起了當年的那段秘辛。


  “我母親出身楊家二房承德公一脈,論輩份是當今國公爺的堂侄女。大邵早年邊釁頻仍,承德公與長子俱亡於北疆,隻留下了尚在束發之年的幼子,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曾祖母鄭氏不願外祖父走上父兄的老路,便讓外祖父舍武從文,成了楊家唯一的讀書人。”


  頓了頓,“許是外曾祖母照管得太緊,外祖父雖然在文學上頗有天賦,卻半點無意於仕途。外曾祖母還在的時候,外祖父還似模似樣地參加了科舉;待外曾祖母離世,三年孝期後,外祖父就直接離了家,隱瞞出身四處遊曆去了。”


  “外祖父行事頗為隨性,連親事也是自個兒相中了才讓國公爺幫忙打點。後來外祖母難產而亡、母親亦自幼體弱,外祖父自認是天煞孤星,怕再禍及母親,便尋了個合適的人家將她出繼……這也是母親籍貫上寫著‘沂州’的原因。”


  少年歎息著道。


  “得知此事後,國公爺將外祖父罵了一頓,卻仍舊沒能使外祖父轉變心意。國公爺不忍母親寄人籬下,便使了些手段將她接回了國公府。”


  “母親對外的身分是寄養在安國公府的‘戰友遺孤’,內裏卻還是當正經小姐養大的。也不知是那‘天煞孤星’之說真有其事、又或安國公府的‘風水’更適宜養人,母親原先羸弱的身子漸漸養好了,連武藝都學得了不少。後來先帝鎮撫西南,將大舅舅、二舅舅分別派往黔、蜀練兵,母親也不知如何混入了大舅舅的隨從中,愣是與大舅舅一同到了西南。”


  “這可真是……”


  雖知這是長輩舊事,他無論如何不該妄加評論。可聽到這裏,柳行雁仍不由升起了一股“有其父必有其女”的詭異感慨;更在想到少年早早離家闖蕩的經曆後,再深刻不過地體會到了“血緣”二字的強大。


  他忍不住抬掌──仍然空著的那隻──按上少年腦袋,一如既往地揉了揉那頭柔軟的細發。


  楊言輝因他的動作怔了一怔,隨後眉眼微彎、唇角微勾,不摻一絲苦澀地漾出了微微笑意。


  “有其父必有其女,有其母必有其子……柳大哥是想說這個吧。”


  少年自我解嘲。


  柳行雁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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