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節
複之機,之後更直上青雲,一路爬到了湘西轉運副使。湘西與江淮雖不能一並而論,卻以富有礦藏出名,自也是個實打實的肥缺。以元振明的出身經曆,能爬到這個地步,顯然是背後有人使力所致。
元振明背靠的不是別人,正是已故的靖國公武忠陵。
不似一度逃過一劫的溫兆平與陳昌富,元振明與武忠陵往來的證據確鑿,去歲便已人頭落地,是個實實在在的死人了。
武忠陵不會沒事提拔一個已被貶到最底的小官。最可能的猜測,是顏案乃武忠陵指使;元振明替他掩過受罪,也因此在風頭過去後得了重用,有了後來任職轉運司的風光日子。
象山書院一派與武忠陵素來不合,顏鬆齡是顏勁的獨子,在文壇的名聲比師兄薑繼隻高不低;更是個吃得了苦、做得了事的人。他先任邵州通判、再任巫州知州,雖都是朝中官員避之唯恐不及的“蠻荒之地”,卻也少了些來自朝廷的掣肘、真真做了些實事。他與武忠陵立場注定相對,又拉攏土族、在西南挖了武忠陵不少牆角;後者會生出殺意,也不是太讓人意外的事。
但武忠陵當時遠在京城,不可能親自安排人動手;元振明雖是知縣,卻也沒能耐弄到火藥;更別提養出一隊心狠手辣、行動如風的殺手了。顏楊氏是安國公府出身,顏家的護衛也如楊言輝莊子上的護院一般,都是見過血殺過人的老兵;即使人數相差不少,四個老兵也不可能輕易栽在一群烏合之眾手下。換句話說,那隊殺手絕不是隨便花點錢就能雇來的;而從案子的真相至今未有風聲流出來看,那些殺手不是同樣被滅了口,就是指使者的心腹之人。
有機會接觸到火藥、又有能力豢養私兵,最先讓人聯想到的,就是當地的豪族了。
湘西多礦產。朝廷雖明文規定一應礦產悉歸國有,私采私賣的情況依舊屢禁不止,其中又以當地豪族的情況最為嚴重。顏鬆齡曾在任上走遍全境、交好土族,就是存了以土族製衡豪族、利用土族對山林地形的了解監察豪族動靜的心思。當地豪族對顏鬆齡早有不滿,若得了武忠陵幫忙掃尾的承諾,真狠下殺手也不讓人意外。
武忠陵一案的確扯出了一些黔、蜀一代的豪族;但楊言輝、楊兆興都查過了相應案卷,並未找到那些人與顏案有關的線索。這意味著兩種可能:一、證據已被銷毀;二、下手之人仍未被揪出。
最後還有一個疑點。
人不會憑空冒出來。元振明曾拿了二十餘名“盜匪”頂罪,這些人單看外貌全是土族,又形銷骨立、瘦骨嶙峋,元振明說他們是餓慘了才流竄至此、鋌而走險,無疑讓顏鬆齡的“治績”蒙上了一層陰影。楊兆興原疑心這些人是從哪個土族村落被抓來頂罪的,還讓範磊私下探問過;結果憑空消失的村落沒問到,倒是問到了不少“負心郎”──聲稱出外賺錢,卻再沒回過寨子裏的土族青壯。
巫州交通不暢、通信不便,“負心郎”每個寨子又多隻有一、兩個,這才不曾引起各寨頭人的注意。倒是範磊跑了不少地,將問來的種種情報上交楊兆興,二人才發覺當地每年都有數十人無故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可能的情況,自然是讓人囚禁了起來。
失蹤者都是自願離寨,下落追查不易,幕後之人又十分小心,範磊暗裏查了這些年始終沒能確定他們的去向。至於楊兆興,他身為平西將軍,能從軍務中分神已是不易,更遑論大張旗鼓地追查?事實上,也是直到楊言輝將昔年往事在邵璿麵前過了明路,幾人才真正有了翻案的立場和底氣。如今將話說開,柳行雁得以真正參與其中,很快就給出了幾個可供切入的方向。
首先是開棺驗屍。
死人不會說話,遺體卻可能透露出不少端倪。人的生活、經曆總會適度反應在身體上;即使那些“盜匪”入土至今已有十餘年,仔細調查一番,總有機會查到丁點蛛絲馬跡。
事實也的確如此。
那二十餘人被冠上“盜匪”名頭梟首示眾,不說來曆原就有些疑點,單單“盜匪”的身分,就足以讓有關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因死後無人認領,這二十餘人便讓衙役拖到城外的一處亂葬崗草草埋了。柳行雁與楊言輝做了一回挖墳人,總算在一片骨骸中找到了線索。
那二十餘人連一副薄棺都沒有,十餘年過去,自然僅餘了白骨一副。二十幾副白骨排在一塊兒,每一副都較尋常骨骸更顯彎曲痀僂;尤其腰椎一帶,原因排列齊整的關節參差錯位、壓迫緊密,顯然生前曾長期搬運重物,才會落下如此影響。
再者是肋骨一帶。
也虧得柳行雁眼力不凡,才能在薄薄月色映照下瞧見死者肋骨處有些反常的顏色。他讓楊言輝拿了燈籠靠近照著,自個兒湊近細看,隻見死者肋骨處隱隱有些發黑;他皺著眉頭取了塊布巾擦拭了下,赫然擦下了薄薄一層灰,顯然是從別處沾附上去的。
若這灰來源於掩埋之地,就不該隻集中在肋骨一帶。柳行雁將二十餘具骸骨全都看了一遍,發現幾位死者的狀況盡都相同,都在咽喉到胸肺一帶或多或少附了一層薄灰。他與楊言輝稍一合計,很快就意識到這灰的分布位置,正在原來的氣管到心肺之間。
胸肺落灰,乃是礦工最常見的病症之一。
肉體會腐敗,那些被吸入體內的煙塵卻不會。那些煙塵從腐敗殆盡的肺部沾黏到下方的肋骨上,這亂葬崗又是向陽少雨之地,遺骸少經雨水滲透衝刷,這才得以留下一線痕跡,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了。
這些死者都來自礦上,幕後之人能拿他們頂罪,便意味著其人與礦場有關,且十有八九就是那個誘騙土族的私礦主。
循礦工這條線追查礦場不易,從另一頭追索則不然──挖出的礦總是要運出去的;礦是私礦,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往外搬,就隻能上下打點,夾藏在尋常貨物裏設法送出了。
煤炭也好、金銀也罷,從黔中、湘西一帶往外送,最省事的方式就是走水路。
想在漕運上動手腳,就得設法打通轉運司的關節──元振明之所以被安插進湘西轉運司,多半便是為此。有轉運司的官員幫忙打掩護,隻要安排好沿途運輸跟接收的下家,一批私礦便能化整為零,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作驚天財富。
湘西轉運司的數據讓元振明動了手腳,想從中找出特定的幾艘船自無異於大海撈針。但碼頭裝卸貨都需腳夫;這些人看似不起眼,實則也各有地盤、自成一派勢力,對哪些船隻的貨有問題更是再清楚不過。柳行雁仗著那手審訊功夫挑了幾個頭領出手,很快就篩選出了幾艘有問題的船。
有了懷疑的對象,再回頭對照轉運司的數據,元振明曾動的手腳便再明白不過。二人埋首案卷數日,很快就將元振明任內有問題的記錄逐一挑出,按所有者、目的地等分別做了排列。
“元振明幫過的‘小忙’可真不少。”
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記錄,負責整理的楊言輝有些疲憊地擱了筆,將紙晾了晾後放到了一邊。
這幾日天候不佳,二人雖省了往外跑的功夫,可鎮日對著一落落散發黴味的故紙頭,心情卻也很難好到哪兒去。尤其外頭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天色昏沉、屋中陰暗,饒是二人不差錢地用足了照明,仍不免看得雙眼泛酸、肩背僵直;連鼻頭都不免有些發癢──讓文書上積年的灰塵刺激的。
如果這一切發生在半個月前、如果沒有那個可笑又可悲的“誤會”,柳行雁恐怕早已直接上手,替正努力活動脖頸的少年好生按摩一番了。但他自知該保持距離,行事便多了許多顧慮;就連再單純不過的關心,都讓他生出了“會否多管閑事”的遲疑。
可看著隻稍做活動便重新提筆的少年,那雙清亮的眸中隱隱泛著的血絲教柳行雁心頭一緊,終究沒忍住到口的關切:
“休息一下吧。這些文書長不了腳,莫急在一時、熬壞了眼睛。”
本欲落筆的少年怔了一怔。
昏黃燈影下,他前發微散、長睫低垂,無端讓原先清俊的麵龐多了難明與莫測。
“沒什麽。”他說,“剩不多,頂多再兩個時辰就好了。早些整理好,也好早些厘清真相,讓柳大哥擺脫這些爛攤子。”
“言輝……”
柳行雁聞言也是一怔。
楊言輝的語氣極淡,就像隻是單純陳述些什麽。可他自忖對少年的性情有些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