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兩個傷患
等到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當先撞在方亦眼睛上的,是一片低矮的鬥拱結構,經過榫卯接合的梁、柱、順檁,縱橫穿插,看起來令人覺得紮實舒適。
黃昏的陽光,從外頭敷衍地漏進來,顯得厚重而沉悶,有如實質之物填塞住胸腔、擠壓著心肺,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種溺水邊緣的感覺,仿佛與這塵世相隔、無人可救。
他掀開衾被,一邊感受著自己的靈台晦澀、渾身乏力,一邊爬了起來,想要找個人交流,好補齊自己缺失的記憶,從而緩解那種抑鬱之情。
“嗯?!”
他冒出一聲驚疑的鼻音,揉了揉眼睛重新睜開……應該不是幻覺。
“行了,方兄弟,你沒看錯!”
躺在房間裏另一張床上,赤膊上身、包裹著一層紗布,袁震旭臉色蒼白地衝方亦笑著說道。
“呃……嘶——”
下意識琢磨起眼前狀況的方亦,隨即又不得不捂著腦殼、按下思考觸發的靈台疼痛,最終苦笑道,“大人你這是存心要折騰我麽?鬧得我一下不知道先解決哪個疑惑好了。”
“哈哈哈哈,沒事,慢慢來。”
袁震旭捂著紗布包紮處,帶著些酸爽的痛楚大笑起來,“你看我這不是正好得閑麽?你有什麽疑惑盡管提,能動動嘴,解悶剛好。”
“嗬,那行……我先問個最土的,我昏迷多久了?”方亦隨口起了個話頭。
“什麽昏迷,隻是‘躺著’而已。”
袁震旭擺了擺手,有些莫名其妙地糾正了句,“這個簡單,和我一樣,不算那天晚上,你躺這是第四天了。”
四天?那距離“問道之試”的放榜日,豈不是隻剩下兩天了?
方亦無語了一陣,他平日算是思慮極多的人,若無特別必要全神貫注,至少會將兩三分心念都停留在各種構想計算上,以往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會因為過度推敲而走火入魔……當然,連日來救治染疫騎獸的勞神疲累,也脫不了幹係。
不過,整整四天啊……
難怪有句話說:人一旦在自己最擅長的地方摔倒,傷得也就越狠。
“嗬,當時發現你躺在一堆血水肉渣裏的弟兄,差點沒嚇得當場抹脖子謝罪。”
袁震旭看來確實憋得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說過的吧?就憑你這些時日來的恩情,青胄軍烈風衛上下,把你的命擺在第一位,比我還緊要些。那晚大戰在即,留守的弟兄數量有限,哨崗分布得稀疏了一些,兩名本該在高台處站崗的弟兄,有事走開了一陣,再回來你就渾身是血地躺那了。雖然情有可原,但我青胄軍軍令嚴明,這事還是得追究個玩忽職守之罪,即便你沒有性命之憂,但一番懲戒是免不了的,作為此事的受害者,你覺得什麽程度的刑罰處置你能滿意,隻管提出來……”
“不用,其實根本沒……唔,等會。”
方亦皺眉剛想為那兩名兵士叫屈,忽然回過神來,看向了袁震旭,“若是那兩名看守高台的兵大哥的話,我記得……當時,是大人你吩咐他們、隨同掌櫃的去捉拿敵方奸細……再怎麽計較,事情也怪不到他們頭上吧?高台上不還有大人你麽,難道青胄軍糾察問罪,不考量職責交接的情況麽?”
“……”
袁震旭瞪眼打量了方亦好一陣,似乎想從他的疑惑神情裏努力琢磨品味出點什麽,最終哀歎一聲,“好吧,看來方兄弟你的恢複狀況相當不錯嘛,一下子就抓住了好幾天前的事情關鍵……咳,你說得對,其實那晚的過錯主要在我,將要挨罰的也是我。我就對你坦白了吧,這事你追不追究,這軍法處置的力度差別可不小,所以……”
“哦,懂了……”
方亦看著袁震旭臉上討好期盼的神色,故作不為所動地點了點頭,轉過話頭道,“既然說到大人了,那我就先問問,您這身傷又是個什麽情況?難不成……那晚大人率領麾下精兵、施展有如天罰般的戰法時,不小心出了什麽差池?”
“……”
袁震旭的臉垮了下來,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還是回答道,“是後麵的事。我率‘空襲營’陷陣入場,大局便已奠定,隻剩下銜尾追擊的活,於是我與眾弟兄分流,準備去查看處理‘崩山營’、就是那些獸魂力士的調動……誰想被個狗娘養的暗算了。”
“哦?大意麽?”方亦挑了挑眉梢,詢問確認道。
“沒有……”
袁震旭說著看了方亦一眼,笑了起來,“方兄弟對我相當高看嘛,相較之下,那些混球一個個他娘的、居然編排我連夜春夢體虛所致……”
哀歎著做了個鬼臉後,他繼續道,“說來方兄弟可能不信,我當時連一絲戒備都沒放下,可最終連對方的影子都沒太看清就中了招。對方用的該是飛劍無疑,隻不過卻是一次性的……他從我側後方施以偷襲,飛劍發出之際聲響不算隱蔽,我覺察後第一時間就回身應對,隻瞥見一道在半空接連爆炸、不斷增速的飛劍靈光。若不是在那生死一息間,老哥我應對得當……今天方兄弟看見的,怕就是我的屍身了。”
說到這裏,袁震旭停下來,拿起他床頭用來充當枕頭的一個木盒。
“來!方兄弟看看……”
他將木盒對著方亦打開,露出裏麵的一把斷刀和數片殘鐵,“這是我灌注了過半法力、施展祖傳刀招‘風雲辟易’,用來抵擋那飛劍的老夥計……最後的下場。這把刀雖然不入頂尖名器之流,卻是我父親傳下來的,打算將來我有了兒子再傳給他。我時時保養、從無懈怠,最終也隻是勉強換了我一命。”
袁震旭頗有些感傷地伸手摸了摸那些殘片,而後合上了盒子,重新放在了床頭。
方亦本來想要溫言安慰幾句,結果又聽袁震旭帶著擔憂之色詢問道:
“方兄弟,我聽說、連萬獸閣的老前輩都不住誇讚你見識廣博。你看這情況,是不是預示著……我往後最多隻能生女兒了啊?我倒不是重男輕女,但我家可是三代單傳……”
……?!
老哥你先前不是這種調子的啊?你他娘傷的其實是腦子,而且傷勢比走火入魔的我還重吧?
“方兄弟?”袁震旭追問道。
“是!冥冥中自有定數,認命吧。”
方亦嘴角抽了抽,幹淨利索地給出了回答,隨即半點不給機會地迅速轉移話題又問道,“你剛才說,偷襲用的飛劍是一次性的?”
“……”
袁震旭張了張嘴,似乎想對前麵那個生男生女問題的答案再掙紮一下,但估計又覺得大男人不該如此婆婆媽媽、糾纏不休,隻能硬著頭皮把糾結之情撇開。
“不錯。”
最後他強行拉回心神回答道,“當時那飛劍的尾部,在空中瞬息間爆炸了至少三次,每一次都大大提速,最終被我以長刀劈斬中時,已經不到原本的三分大小、而且快得知機難辨了。事後,那截殘餘的劍鋒根本就找不到,一群弟兄將那幾寸地翻來覆去好幾趟,也還是遍尋無果,我猜想是和我的刀一樣徹底碎裂了。”
“也就是說……看樣式雖然是飛劍,但實則未必需要操控。唔,怎麽又是類同‘狂襲戰法’的感覺……”方亦捏住下巴思忖著。
“方兄弟,不是老哥我吹噓,我那一式‘風雲辟易’的祖傳刀招,本就是以迅如雷霆為精髓要義,而我對此招的掌握可謂爐火純青;也虧得被暗算的人是我,才能在電光火石間斬中那把飛劍,最後隻付出刀碎人傷的代價,否則換個人來,根本做不出有效的抵擋,能不能反應過來都難說。”袁震旭帶著感慨做出強調,一副生怕方亦不信的樣子。
也難怪,明明一場大勝,結果隻有自己被人暗算,落到如此淒慘境地。
這“可憐人”近些天想必被一眾生死與共的弟兄們嘲笑打擊得不輕,人連命都願意換給你,揭揭你的瘡疤、戳兩下你的痛處而已,你又沒法發飆,氣得傷勢加重,還要被笑得更慘,哎喲媽的……
“嗯……”
方亦在袁震旭期待的目光裏、敷衍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偷襲的人,沒有過來確認你的死傷麽?”
“沒有……我受創之後,並未直接失去意識,知機仍捕捉到對方所在,他確實猶疑停滯了片刻,但最終還是選擇抽身而退了。唉,真他娘的,我其實已經隱蔽地用訊錘給弟兄們傳出訊息了,他要是敢過來就好了……”袁震旭歎息道。
方亦對此倒不懷疑,若是常人或許會因傷勢而失去戰力,但修習兵道者卻難說,更別提青胄軍這種精銳,袁震旭也顯然不是那種勇武不足、屍位素餐的類型。
袁震旭臉色複歸認真,卻又帶著一絲玩味、繼續講述推敲道:“依我看……那偷襲者之所以沒有過來查看補刀,大抵有兩方麵的緣由。一是對方用出這種偷襲招式的代價不低,他的狀況也並不算太好;二是……嘿,對方把自己的安危看得遠比我的命要重,不願意為了置我於死地,而絲毫陷入被青胄軍圍捕的危機。”
“哦?第二個緣由……”
方亦聽到這裏,饒有興致地摩挲起下巴,“……很是耐人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