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班主攜了台子上下二十多人,自北平日夜地趕往南京,正是凜冬的時日,幾個還未成角兒的便被遣了去歇腳的地兒撿拾幹柴,一個個手腳裂出口子,呲呲地冒著血珠子。


  有個膽大的孩子慫恿著從這深山裏逃了去,餘下的孩子裏長的有十五六歲了,小的尚且七八歲,長的也不願再吃這樣的苦,小的隻知捂著通紅的手哆嗦,最後便趁著班主去了人家借宿的空當,幾個人約著拔腿就往山裏躲,那些個已成角兒的孩子正在炕爐邊暖著手吊嗓,生怕功夫荒廢,也沒有人閑著功夫搭理這幾個餓著肚子打雜的徒弟。


  還算順暢,一路上除了那層凍雪格外寒沁腳丫,其他的倒也不算事兒,這夥孩子也就四個人,打小送來學戲,此時對著這無盡頭的樹林,耳邊是呼呼的寒風,已逃了大約一柱香的時辰了,卻仍未找到東西南北,本火熱的心涼了半截,有人冷的實在受不了,開始尋思著回去,好歹向班主認個錯,頂多挨頓藤鞭,多幾條疤,那個起頭的孩子悶著聲兒不說話,最大的開始往回走,起頭的也慌了神,隻得跟著走,又是走了半柱香,雪倒是大了,路卻更難走了,幾個孩子的腳腫得跟胡蘿卜似的,走一步低著哼一聲。


  路沒找著,幾個人全暈死了過去。


  終還是東窗事發,班主眼見著柴火燒的快幹淨了,卻不見那些孩子回來,忙去了山裏看,哪裏還有人影,心下也明白了幾分,帶了幾個大的去尋,走了大約半裏路,卻見著幾個蒙頭倒在雪中的人,便拖了回去,這些孩子醒過來,發覺自己置身於屋內,隨後又看見班主坐著正打盹兒,知道自己是完了,果然,等再過了些日子,快到了南京城時,他們這幾個就狠狠的挨了頓,那原本起頭的孩子也被供了出來,打的最厲害,其他的人齊瞅著窗戶裏這一幕咯咯地笑,這孩子,以後再想成角兒就更難了。


  最後,這孩子被勒令從新住處的偏房搬進了雜屋裏,班主白日裏對著他們說有位獨愛看戲的大貴人舍了這房子給戲班住,隻是以後要勤練戲,不得惰氣,再抓到了一律趕出戲班。


  舍了這住處的大貴人姓方,有個獨子,前些年才從德國學了軍事回來,現在意氣風發,進了黨軍七十四軍,黨國那些元老們都在茶餘飯後談論著這位才二十出頭的軍長,他倒是風流倜儻,如今□□正和劉濯傾帶的六十四號軍在東北抵著安國軍,馮國璋的走狗李純正盤踞著整個江蘇,不過卻未有任何動勢,他便在南京城裏尋歡作樂,雖是冬日,南京近海,倒也不是冷如北方。


  他名衍書,極是文氣的名,配著他的略帶稚氣的臉龐,更顯的他通體文雅,可這樣的人偏偏又被送上了戰場,又是個軍事能手,所幸的是他在私塾裏受過教,學了四書五經,也熟讀了孔孟之道,內裏也透著書香之氣。


  城裏最繁華之地乃是八十五號街上的十裏洋場,那是最最醉生夢死之處,民國四年便從上海灘開來了國都,越來越是人聲鼎沸,西歐人和大洋彼岸的美國佬們也都對此處讚不絕口,頻頻光顧,這兒的姑娘是最正點的舞女,個個都是二八年華,其中亦不乏半老徐娘,瑜蘭便是其中一人,不過這些也不再拋頭露麵,隻是獨居於香閨,接待那些真正的富貴人,她們年輕時也往往都是當紅頭牌。


  方衍書亦常來此處,他的西洋舞跳的極好,那位西歐的舞娘是他常年的舞伴,衣香鬢影的人群,端著酒盤穿梭其間的侍從,言笑晏晏的貴人們,這裏易讓人沉迷,一旦陷進了這兒的溫柔鄉,若非心甘情願,便是萬裏深淵。


  戲班子裏正抓緊練著戲,半月餘了,馬上便是方家小姐的十六生辰,她隨了父親,迷著聽戲,方老爺便差了戲班準備一出桑園會,方秋桐最愛這場戲。


  可眼下又出了岔子,唱旦角羅敷的全英子嗓子啞了,連些輕微的音也出不了,急壞了班主,眼看著隻有不足半月時間了,卻忽想到了一人,無論年齡嗓音長相都能上陣的程話庵,原就


  那個出逃起頭的孩子,才隻十六歲未滿,班主隻依稀記得這孩子是個冬夜送來的,拿烏木色的棉布整個包了幾層,露出張小臉,倒是十足的女兒相,一彎秀麗的遠山眉煞是動人,看相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昏睡著,脖上的金鎖刻著程蘭氏話庵,便喚了他程話庵。


  這孩子說實話也是塊好料子,隻是愣成不了名角兒,上過兩次台,反響實是難看,到底還是過於呆木,不似水般靈活,這可是大戲台,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萬一這孩子又出差錯,隻怕以後連落腳地兒都沒有了。


  沒法子,程話庵還是替了上去,班主和他在屋裏點燈話了半夜,全英子知道自己的機會沒了,又急又氣,心裏不知將話庵翻來覆去啐了多少遍,謠言也風一般地傳出,說是程話庵毒了全英子嗓子,歹毒的心腸。


  話庵不理這些話,隻是默默地練著嗓,已很久未碰過戲文,一切便從頭依著記憶重來,倒也不大困難,話庵木訥的性子,總演不出角色的韻味,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敗,便整日的把自己關在屋裏對鏡自練,飯點過了也不知不覺。


  宴會臨近,這日,方家來了客人,是位麵容清俊的男子,筆挺的軍裝,帶著風塵仆仆而來,方衍書也很高興的樣子,這人便是本在東北的劉濯傾,六十四軍副軍長,張作霖的軍隊暫時退隱了,東北國共和軍閥兩方都暫時安定了下來,又臨近了方小姐的生辰,濯傾便趕了回來,這兩人是同在一家醫院出生的好兄弟,隻是後來衍書留了洋,兩人暫時斷了聯係,這下重逢,實在是難逢的,秋桐對這位哥哥也是親近備至的,一直纏著不放,聽他講東北戰事,方老爺叼著大煙鬥,看著這親密的兩人,眉裏眼裏都是笑,方太太也喚人端上果點。


  衍書帶著濯傾來了十裏洋場,剛進門,便有貴人迎上來,直呼方少好啊,濯傾由著衍書引薦,上了二樓,衍書打了響指喚來了東主趙英生,早已年過半百的老女人,卻仍畫著濃彩的妝,厚厚的脂粉味兒,濯傾不喜歡。


  隨後來了幾位身著高衩旗袍的舞女,嫵媚撓人,簇擁著他們進了包間,濯傾被灌著酒,衍書在一旁左擁右抱,一片的春意。


  濯傾卻突然掙開舞女的手,往門外衝去,衍書有些慍怒,追出去,濯傾麵色紅潤,顯然有些醉了,衍書打趣他,"你原來酒量如此差勁,這麽不能喝麽" 濯傾抬著頭看他,卻沒說話,隻是走回去,一杯杯地繼續灌著自己,脖上有順流而下的晶瑩的液體,衍書不知緣故,揮手讓舞女出去,一個人看著濯傾喝醉倒在地上嘴裏喃喃。


  等他們到家,已是傍晚,衍書馱著濯傾上樓,扔在床上,為他脫去外衣和鞋襪,他卻一直嘟囔著,忽而他抓住了眼前人的手,扯近自己,衍書一下愣住,呆呆地看著他逼近的臉,眼睫上還殘留著水汽,麵頰通紅,噴吐著溫熱酒氣,一片寂靜中,衍書聽見他口舌不清地說,"蘭坡,如果我是..是女人就好了,這樣我便……便有理由嫁你為妻。"他說完悶頭睡去,手也隨著鬆開,衍書慢慢地直起身子,心裏麵複雜的思緒纏繞在一起,越繞越亂。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是短篇,會很快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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