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苦練了數日,話庵也得到了班主的認可,被準許出了方家,被關了差不多一月餘,話庵極是渴望外麵的世界,小時便聽過老人們說起大城市的繁華,他對於這個陌生的城市很是畏懼又憧憬,剛踏出大門,便迎頭撞上了人,話庵嚇得跪下了身子,對方卻在寂靜了半刻後將他拉了起來,是方秋桐,她穿著西式的長裙,披著長發,粉妝素麵地看著他,話庵呆著不知所措,他從未見過這人,想必是貴人,他心裏仍顫抖著。
那天他們一句話都未說,話庵低了低頭露了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匆匆離開,秋桐站在門口,對這個眉清目秀活像女孩子的男子印象深刻。
盛宴當日,賓客往往,整條街都是喜色,方家為看戲特意修建的戲院裏搭了台子,賓客滿座,
話庵在屋裏上著戲妝,班主親自為了他描眉,細細的炭火炙過眉筆尖端,留下一抹香灰,班主拿在嘴邊吹涼後,為他比過眉毛,嘴裏交代著。
完畢,話庵對著鏡子仔細瞧著自己的模樣,他也許內心底盼望自己是女人,此刻看著鏡中的人像,他竟是哭了出來,眼底都是紅澀一片,驀地一聲哢擦,他驚慌地抬頭,看見窗戶外一位陌生女孩子拿著相機對著他,臉上還有被發現的難堪,可隨後又對他笑著招招手,話庵不知所以,有些緊張。
台上的戲唱著,台下的人們賞著,齒間咬著瓜仁,喝著熱茶,饒有趣味,自那件事後,衍書對著濯傾便再也親密不起來,濯傾也意識到了,刻意間,兩人疏遠了許多,隻有秋桐在兩人之間並不知情,看到興起處,秋桐對拉著衍書說,"哥,你看這個扮羅敷的人,我認識的,他唱的真好,一個男人唱的比真正的女人還要婉轉。"
衍書對於看戲並不上心,隻是隨聲附和著,看了那人幾眼。
戲畢,一片鼓掌聲,班主也出來道謝,話庵站在台上看著一眾人,也覺得自己唱的好聽,衷心地笑了聲,秋桐在台下看著他,把手都拍紅了,心裏卻是真歡喜。
濯傾應方老爺的盛情,在方家住了下來,秋桐高興的壞了,母親開著她的玩笑,"是不是我們秋桐要嫁給濯傾啊" 秋桐看了看濯傾的臉,有些臉紅,心想著自己好像是真喜歡濯傾的,卻不知為何心裏卻愁著什麽,想著什麽。衍書從樓上下來,恰巧聽見這句玩笑話,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傻妹妹,想必濯傾也是想娶你的,你就嫁了吧!" 濯傾微抬了頭,不發一言,他並不知自己的心事已為人知,隻是酸澀的情感泛濫了開來,他有些受不了,鼻端也泛了紅。
偏方母又試探著問,"濯傾也會害羞還是……已經有中意的人了" 樓梯上的衍書頓時停了步子,屏氣凝神,心裏憋得慌。
秋桐聽著這話,也不免想知道答案,濯傾倏地站起來,道了句歉便匆忙離開,看也沒看不遠的衍書,秋桐有些微的驚異,濯傾從不會這樣無禮,方母顯然也是愣了,衍書皺著眉頭也走出了家門。
他終於鬆了口氣,突然又有些負罪感,可是畢竟濯傾對自己的心思是那樣拿不上台麵的,他又覺得自己是對的,應該盡快結了婚,或者,讓濯傾和秋桐結婚,他甩甩頭,想忘掉這些事,
轉身就被潑了一身墨,他煩悶地一腳踢上去,到底是軍人,對方立馬捂著腰彎下身子,他大喘著氣,被這一腳踢的不輕,衍書看著這人掙紮著站起來,又聽見他小聲地道著歉,覺得這人挺熟悉,想不起來,隻是一把推開他,嘴裏罵著。
話庵看著這人離開,暗自歎息著,一瘸一拐地踱回了屋子,卻被告知,一個禮拜後,戲班要去十裏洋場唱戲,聽說有外國軍隊觀看,他被點名演主角兒,話庵心下一動,初次體會到被人捧的滋味,一問,才知是天津銀行的張老爺,原是那日方家聽戲,記住了唱戲的話庵,這次他要和洋人打交道,便點了百花亭這出戲,讓話庵唱楊玉環。
話庵的師兄師弟們心裏麵不好受了,整日裏找他茬子,尤其是全英子,他本應是如今紅的角兒,卻扣了話庵頭上,這次唱戲,他唱楊玉環身邊的侍女,上台再下台不過轉眼。
話庵的腰上瘀血還沒散,可他還得去忍著痛練戲,班主因為這場戲的重要性也對他日益嚴格。
夜裏,班主囑咐了話庵好好練,明早就上台了,別破了場。
話庵獨自在屋裏練著戲裏那一套,腰上疼痛越漸明顯,終於倒地昏迷過去,外麵本偷看的人忙跑進來。
話庵自夢中被人叫醒,是班主,他讓話庵快些準備,要出發了,話庵心裏著急,忙跳下床洗漱,卻突然意識到自己腰上的傷似乎不明顯了,他翻起衣服,果真消了瘀血,隻是輕微的刺痛,他想到昨晚似乎有人替他上了藥,那個人是誰他不記得,昨日的夢裏,有個人替自己按了半夜的腰,溫熱的手掌,淡淡的藥香,來不及多想,他上了戲妝,上了車。
話庵第一次來這麽大的地方,金碧輝煌,滿眼的奢貴,鼻端縈繞的是脂香粉味兒,他被帶著到了後台,有人遞上上好的茶和果點,班主站在一旁並不坐下,他也欲站起,卻被一雙手按下,他猛回頭,是張已蒼老的臉,是那張老爺,他笑眯眯地對班主說著客套話,一雙眼睛卻在話庵身上掃來掃去,話庵有些不安,最後連班主也出去了,偌大的房間裏有若隱若現的幽香,隻剩下了他倆人,話庵局促地扯著衣角,不知該怎麽辦,張老爺主動坐過來,靠的更近,他的粗重鼻息就在話庵耳邊,越靠越近,話庵正欲推開,門突然打開,一陣驚訝,來的人是位氣質如蘭的女人,張老爺立馬站起來,對著她訕笑,"是王小姐啊,張某在這招待客人呢。" 王小姐便是那位十裏洋場的曾經頭牌,王瑜蘭,班主來時對他囑咐過,這位王小姐非同一般,她名下的房產在上海和南京有好幾套,銀行裏也存著數十萬銀元。
話庵站起來對著王小姐鞠躬,並恭恭敬敬地喚了聲王小姐好,王瑜蘭手上捏著酒杯,半笑著對他說,"你是那位唱楊玉環的戲子吧,我最喜歡這出戲了,好好唱,免不了賞的。" 她說完就轉身出了門,竟像是張老爺絲毫不入她的眼,果然,張老爺此時此刻鐵青著臉,這王小姐來頭真不小。
這回唱的戲比上次要難得多,話庵一步一步在台上巧笑倩兮,一轉一揮一扇都醉人到極致,全英子上了台,他托著玉杯的盤,笑著挪移到楊貴妃身旁,那唯一的唱詞從他口中傾瀉而出,話音未落,劈啪一聲尖亮的嘈雜,全場亂了調,台下人也議論起來,不滿聲也紛紛四起,方家的人更是難看,這是自家的戲班子,給人借了去,卻打破了場,方老爺麵色通紅地離了場,方母也跟著離開,喚了子女,衍書認出那個打破了杯子麵色死灰的人,是那日潑了他一身墨的人,對妹妹冷諷道,"原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唱戲比女人還像女人的戲子" 秋桐望他一眼,什麽都沒說,台上人已被勸下,張老爺倚靠在二樓台上,嘴邊垮著,身後的王小姐走上前來,"那孩子看著不大,我知道他砸了你的場子,你也別過於惱他的氣,他藝名是什麽"
張老爺狠狠盯著她的側臉,吸了口煙。
話庵看著通紅的雙手,不知覺間,有淚水滑下來,他還是搞砸了,整個戲班都被連累了,他望著眼前吸著煙看著他的王小姐,她為他上了藥,勸慰了他,這使他衷心的感謝。
王小姐告訴他,是有人故意換了滾燙的水,他思來想去,也隻有全英子了,但他想不明白,王小姐對他如此的慷慨,是為了什麽,她隻是用手指拈出舌尖的煙灰,頓了頓,"我做錯了一件事,我也看錯了一個人,你還是個孩子,不應當被人傷害。" 門突然被輕推開,走進來一人,話庵看到她的臉,驚呼出來,"是你" 來人看見王小姐,微微點了點頭,王小姐看著她口正欲張開,她搖了搖頭,對話庵笑道,"剛聽到路上有人說起你的戲,你受傷了,還有沒有事啊" 話庵心裏難過,隻得搖搖頭。
話庵想到什麽,對她說,"那天是小姐為話庵上的藥嗎" 她愣了愣,隨即笑著點點頭,"你真是個戲癡,都腫成那個樣子了,你還要練戲,真不要命了!" 話庵立刻感激地對她道謝。
王小姐看著她,心裏想著,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