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鬱美是個臉上常常帶著疲憊的女孩。
早晨五點多的時候，那時候的天光還是一片將明未明的混沌，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在這種時候顯得十分冷清。她站在收銀台後麵，仿佛是困倦了一般地微斂著眼瞼。
當把商品放到她麵前，她才像是從恍然中醒過神來，露出一個匆忙的應付式笑容，幹脆地過機收銀，裝好袋後等著客人離開，再緩慢地說上一句，請慢走。
在這樣的聲音裏，即使是剛起床的人，也會忍不住泛起困意。
大須賀在趕稿的時候總會不小心就熬到天明，沒去收拾泛著青色的胡碴，在晦明交替的時候踏入便利店的門。
不知道何時開始出現在收銀台後麵的鬱美，讓他不由自主地有點掛心，起初隻是單純的擔心她仿佛下一刻就會倒下。目光聚焦在一個人的身上的時候，明明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卻漸漸地產生出情愫這種事情，大須賀並沒有預想到這樣的情況。
每次去的時候，他總會在沒人的時候跟鬱美說兩句話。
聽鬱美說她一天打三份工還有正職的時候，大須賀也不由得感歎一聲，年輕時候他當然也經曆過這樣的事情，拚命工作以換取勉強維持生活的薪水。
一來二去之後，鬱美和他熟了，便也會在他麵前露出真正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對大須賀來說，要遠比柏青哥裏那些彈珠們還要來得閃亮耀眼。
而之後大須賀的日夜也跟著一起顛倒了，除非伊東聯係說隔天要上門，不然他的白天就與夜晚無異。
大須賀喝光了杯裏的啤酒，高橋伸手幫他再叫了一杯。
“看著這樣努力的鬱美，我卻什麽都不能幫她。我自己也隻是個窮作家而已不是嗎？”他這樣自嘲著，那還沒刮的胡碴讓他看起來更加落魄。
伊東非常嚴肅地接下話：“隻要不往柏青哥店裏走，您還不至於自稱‘窮作家’。”
“言辭還是這麽辛辣啊巧。”大須賀苦笑一聲。
“然後，你跟鬱美小姐告白了嗎？”
“嘛……我也會有作為男人想要讓心愛的人依靠的想法的……”
聽了大須賀的告白之後，鬱美看上去相當吃驚的樣子，顯然她應該不會想到客人會突然告白，一時想不到應對的態度。
隨後她委婉卻又堅決地拒絕了大須賀的求愛。
大須賀失落得連公寓都沒有回，而直接在常來的小酒館裏窩了一天，甚至忘記了今天伊東會來拜訪的事情。
“不要太傷心，大須賀老師。”高橋感傷地說道。“來，喝酒，今天不醉不歸！”
“幹杯！”
伊東看著自顧自興奮起來的兩人，向老板二人滿懷歉意地鞠躬。
推杯換盞一番後，在酒精作用下亢奮起來的兩人已經開始了酒後好兄弟的戲碼。
“律也啊……”大須賀用手肘作為支撐，把整個人壓在桌子上，已經開始直呼高橋的名了。“愛情啊，真是讓人歡喜讓人愁啊……”
“說得好老師……”高橋不住地點頭，看向伊東時臉上卻滿是笑意。
麵對這樣的高橋，伊東那公事公辦的表情也不再勉力維持，愛戀的情緒讓他也不禁露出笑容。
大須賀看著他們兩人，喝在嘴裏的酒似乎也帶上了一些苦甜。
“你們，有這個嗎？”他伸出小拇指，聲音裏也帶上了醉意。
“有。”高橋點頭，堅定地說道。
“真好啊，為女朋友幹杯！”
“幹杯！”
“巧他啊，從來不跟我說這方麵的事情，真是死板的家夥。”
結果大須賀就直接吐槽起他的編輯了，高橋傻呼呼地跟著點頭：“是啊，小、唔——”
伊東一把塞了一筷子土豆到高橋的嘴裏阻止他呼之欲出的後續稱呼，回應大須賀的話：“那是因為我這方麵沒有什麽可以談的老師。”
“這樣不行哦巧，你已經是三十代的後半了，不趁現在找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以後變成大叔可是會後悔的。”
“我會注意的老師。”伊東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給大須賀的酒杯滿上。
看時間，末班車要趕不上了的時候，伊東拽著興奮的高橋直接告辭。
高橋醉裏還帶著三分清醒，被伊東拽著走的時候還不滿地嘟囔：“還早呢吧……”
“你還想跟大須賀老師喝酒喝到天亮麽。”對於高橋的這類不滿，伊東都是選擇無視。
好在電車還趕得上，晚歸人顯然不止他們一個，車廂裏擠著滿滿當當的人，兩人被擠得隻能靠在一起。
高橋背靠著伊東的胸膛，被人淹沒不知所措。伊東的呼吸拂在他的後頸，那瘙癢透過皮膚，傳過神經細胞，附在血液裏，一路朝著他的心髒奔流而去。
高橋忍不住側了側頭，與伊東四目相對，卻又匆匆轉過頭去。
“怎麽了？”伊東問。
“總覺得……”高橋扭捏地想著言辭，被酒精控製的大腦暫時性地拋掉了羞恥心，“就這樣做也不錯。”
他聽到伊東的喘氣聲，皮膚的熱度仿佛無視了衣服的隔閡在他們之間火速升騰起來。
“笨蛋。”伊東環在他腰上的手收緊，透出要將他融入體內的熱烈。
翌日，陽光照入屋內，吹進室內的風卻還一如夜晚帶著露水的氣息。
“你是魔鬼吧……”高橋趴在床上，不無抱怨地說道。“超標了啊。”
“昨天邀請的人是你吧。”
“誒，被人邀請了就要答應嗎？一個月不超過十次可是你製定的吧？世界上有製定規則的人自己打破的道理嗎？”
“吵死了。”
“色大叔。”
伊東按住高橋的腰，說道：“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肚子餓了……”高橋酸痛的地方被按住，總有一種被抓住弱點的畏懼感。
伊東這才放過他去做早餐，高橋在床上翻騰了一會兒，才磨磨蹭蹭地爬起來洗漱。
“明天我一定要睡到十二點。”他趴在餐桌上補眠，不知道是說給在旁邊廚房的伊東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伊東轉頭看他：“不行，明天你可是負責扔垃圾的。”
“又是我？”
“明天幾號？”
“16……”高橋認命般地拖長了尾音。
吃過早餐，伊東換好衣服先出門。
“我先走了。”
“小巧。”
“嗯？”伊東在門口回過頭，他背著光麵容有點模糊，高橋卻能清晰地描繪出伊東臉上的每一條線條。
“能和你相遇太好了。”
伊東旋即發出輕笑聲：“這種心情，我也是一樣的。”
“一路走好。”高橋同樣露出笑容。
當天，宮本鈴一大早就去拜訪了北野龍。
直到下午，高橋陷在黑川提上來的企劃，村崎交上來的定稿，水出新收到的預備稿子中，宮本從外頭回來，臉上帶著滿滿的雀躍。
“高橋主任。”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高橋的辦公桌前，手裏還拿著茶色的文件袋。
“我覺得北野老師的大綱非常棒！”
高橋放下手裏在看的稿件，接過他遞上來的大綱，粗略地瀏覽了一遍，然後皺起眉頭：“這個不行啊。”
“誒？”
高橋遞還給宮本：“確實有著北野龍老師的個人特色，但是並不能完全彌補它的不足，讓小野幫你看看吧。”
“啊……好。”宮本神色萎靡下來，興奮的勁頭好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的火苗，完全地熄滅了。
對於宮本拿過來的大綱，小野瀏覽過一遍，再抽過筆筒裏的鉛筆，一邊細看，一邊在上頭圈了幾處，就著圈起來的地方，他對宮本解釋著這個大綱不被采用的原因。
宮本聽得很詳細，甚至都做起了筆記。看在高橋眼裏，他有些感慨，旋即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去。
仔細聽了小野的解釋的宮本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他走到高橋麵前。
“主任！”
“嗯？”高橋扒啦了一下擋在額前的劉海，望著宮本。
和他四目相對的宮本似乎呆住了片刻，他眨眨眼睛，表達著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還是想要讓這部作品登上雜誌！”
“啊是嗎，那加油。”高橋露出笑容，點頭道。
“我會加油的，那，我先去北野老師那裏了。”宮本的眼裏閃爍著微光。
“走好。”
宮本鞠了一下躬，轉身拿起自己的包再次出發。
“為什麽不阻止他啊主任？”小野癱坐在辦公椅上，毫無形象地發出質疑。
“年輕人有幹勁不是很好嘛？趁這個機會讓他和北野老師好好交流，可是學習成為一個好編輯的機會。”
高橋低頭看稿件，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的筆的末端一下一下地敲著手背。
“可別受傷啊……”小野的心情隱隱約約有了為人父母的擔憂。
宮本和北野龍的磨合相當快，這讓村崎有點鬱悶。
“我啊，為了和北野老師搞好關係，可是整整耗費了兩個月喲？兩個月以後才被誇獎一句，那個時候可是開心得不得了呢。”
關東煮的鍋子裏咕嚕咕嚕地煮著，高湯和食材的香氣在升騰的霧氣裏融合，在低瓦數的暖黃色燈管下呈現出曖昧的光景。老板低頭看著他正在沸騰的鍋，好似老僧入定。
高橋吃著煮蘿卜，對老板露出讚許的神態，兩人交換了笑容。
“你有在聽我說嗎主任？”
“別放在心上嘛村崎。用著前輩的心態來好好看新人的成長啊。”
村崎鬱悶地啜著杯裏的清酒，發出嗞嗞的聲音。用筷子戳著碟子裏的油炸豆腐。
“要成為高橋主任這樣的人，我可能還差得遠吧。”
“你這句話讓我很感動。”高橋沉浸到被屬下崇拜的自滿中去。
“宮本啊，因為很可愛所以我原諒他了。結果我現在這樣子算什麽呢……”
“人生的低穀期總要經曆的嘛。老板，麻煩來一份竹輪。”
“好咧。”
老板手腳麻利地舀起在鐵製方格裏翻滾的竹輪，帶著一些湯汁盛入碟中，閃耀著溫潤的金黃色光澤。
“看起來很好吃。吃吧村崎，把煩惱當作竹輪，一鼓作氣吃掉它，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高橋主任……謝謝你。但是，我討厭竹輪。”村崎滿懷感動地說道。
“那我開動了。”
將意識混沌的村崎送上回家的出租車，高橋站在原地目送著出租車的尾燈在視線中消失。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大概還是，臉的問題吧。”
夜裏的風在無聲地吹拂著。
伊東最近經常在電梯裏遇到宮本。
如高橋所說，宮本的個子不算高，加上可愛的臉，給人一種學生感。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兩組之間的對立形勢一樣，打招呼總是熱情洋溢的樣子。
伊東偶爾會問起他外出的目的，也完全沒有隱瞞地全部說出來了。
“我第一次有這種心情。”宮本眼裏有著好像初夏陽光一樣的溫度。
伊東略微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北野龍老師的大綱真的很厲害，我想要讓它成長為小說。雖然現在被高橋主任否定了，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讓高橋主任點頭同意它的連載的！”
伊東見過很多和宮本一樣的新人。對著自己的工作懷抱著熱情，彌補著他們缺乏經驗這一缺點的，大概就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勇氣。
但是，消失的速度也好像是偶然劃過的流星，就算有人抬頭發現，也隻來得及發出驚歎，它隻會在燃燒過後，連痕跡都不會留下。
“是嗎，加油。”
“這個回答和高橋主任的一模一樣。”宮本看著伊東的眼神好比小鹿一樣清澈。
“因為希望你們成長的心情是一樣的。”伊東嘴角釋出笑意，在電梯發出叮的一聲後，率先離開了電梯。
“不愧是伊東主任，帥氣。”宮本似乎忘記了自己是高橋組成員的事情。
伊東大步流星地離開大樓，鏡片後麵的眼睛微微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