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間裏隻有平緩的呼吸聲。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出來電人的姓名，之後活潑的來電鈴聲便在房間的空氣裏震蕩起來。
足以睡下三個人的大床上，被子鼓起的包蠕動起來。
光裸的手臂從被子裏伸出來，摸索著接了電話。
“喂，我是高橋。”聲音聽起來格外清醒。
“主任……怎麽辦，北野老師不讓我進門了。”宮本哀怨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高橋從床上坐起來，他麵無表情地從鼻腔裏哼出一口氣：“發生了什麽？話說，明明是周末你就不能好好地在家裏呆著嗎？”
“但是……”宮本想要解釋，卻又將嘴邊的話截斷了。
“總之你在那裏等等，我現在趕過去。”高橋掛了電話，起床洗漱，隨意地換了一套衣服。
伊東在客廳的桌子上用電腦，用餘光瞥見高橋出現，開口問道：“怎麽了，不是說要一口氣睡到十二點嗎？”
高橋從背後將伊東環抱住，將腦袋靠在他肩上：“我出一下門。”結果卻眯著眼睛，困意滿滿的樣子。
“急事？”
“我去北野老師的公寓一下。”
“這個時間？”
“嗯。”
伊東點點頭：“路上小心。”
高橋蹭了蹭伊東，才鬆開手離開。
北野龍住的地方離得不遠，從他們住的地方坐公交車隻有三站的距離。高橋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去過，一路憑著印象找過去。
宮本站在公寓樓外，穿著好像是高中校服一樣的西裝，背著包，精神頹廢地垂著頭。
“怎麽了？”高橋走近過去，離得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開口問道。
宮本看到高橋，臉上晦暗的神色好像被點亮，煥發出光彩來。
“高橋主任！”
“好了，走吧。”
“嗯！”宮本慎重地點了頭，轉身要往公寓樓走。
高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往哪裏走啊？”
宮本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抬頭看了一下公寓樓上，大概看的是北野龍房間所在的方向。
“別上去了，怎麽努力他也不會開的。”
“誒？”
“這種情況，村崎可遇到過不少次。”高橋拽著宮本的胳膊往回走。
“原來如此，可是為什麽……”宮本的步伐比高橋的幅度要小，不得不加快了步子跟上高橋，走得踉踉蹌蹌。
高橋很快鬆開了手，他的目光在周圍巡視著，回答著宮本的話：“所以我不是跟你說，周末好好在家裏呆著嗎？”
“因為大綱快要改完了……我等不及了。”
高橋停下腳步，目光鎖定了一家暖簾上寫著阿信的拉麵店，一轉身就往裏走去。
宮本在超過了他三四步的時候才趕緊停下來，倒退回來跟著進去。
“你要吃什麽？”
“我早上已經吃過了。”宮本趕緊揮手。
“老板，來一碗拉麵，一杯烏龍茶。”
體態豐滿的老板用著朝氣十足的聲音應了好，高橋在空位置上坐了下來。宮本也跟著坐到他旁邊，烏龍茶很快就被端上來。
高橋將它移到宮本的麵前，說道：“給你，大綱呢？”
宮本從自己背著的包裏拿出文件，高橋閱讀了一遍。
“確實，小野提到的問題都有改進，故事線也足夠完整了，依靠北野老師的能力，這篇確實能夠成為精彩的作品。”高橋將文件放下的時候，拉麵正好上來。
他收好大綱交還給宮本，才將拉麵拿到麵前來。
“但是，整體的基調和我們的雜誌風格還是不搭。——我開動了”
“就因為這樣？”
“北野老師的文字裏是藏著思想的，這部裏流露出的個人意識相當明顯。”
宮本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
“我們是麵對青年的雜誌，個性強烈的作品有時候反而不怎麽受歡迎。雜誌本來已經不景氣了，采用這部的作品，可謂是險棋。”
“這樣說……對北野老師太不尊重了。”
“隻是這種程度的不尊重還是可以被原諒的。”高橋吃著拉麵，對宮本試圖發出的微弱的抗議完全無視。
“你有百分百的信心打包票，雜誌采用了這部作品，銷售率會上去嗎？”
“……沒有。”宮本頹廢下來。“而且現在，北野老師也拒絕我了。”
“別輕易為這種事消沉啊。”高橋喝起湯，“村崎可是無數次被拒之門外了。”
“但是，我也並不知道為什麽北野老師會生氣啊……”
高橋放下筷子勺子：“多謝款待。”
“這種事情問我可沒用。”高橋露出笑容，“但是最近你拜訪北野老師的頻率太高了，應該會讓人感到困擾吧。”
“得好好向北野老師道歉才行……”
高橋微笑著安慰：“放心吧，很快就會被原諒的。”因為臉長得可愛啊。
“謝謝你主任，為了這件事還專門過來……”宮本誠摯地道謝。
“別在意這種小事。”高橋隻怪自己醒得不夠徹底。
“那，這頓飯請務必讓我請。”
“說什麽傻話，總之先回去吧。”高橋在桌子上放好錢，說道。
“真的非常抱歉。”
乘上了公交，高橋要比宮本晚一個站下車。
“主任不在這裏下車麽？”
“下個站離得比較近。”高橋麵不改色。
宮本點了點頭，他下了車，目光跟隨著和車子一同移動的高橋的身影。
最後，高橋似乎有所察覺，從手機裏抬起頭。他與宮本的視線相交，臉上浮現出微笑。
“我回來了。”高橋進了門。
伊東站在廚房裏，居家服外麵套著圍裙，一手拿著勺子，另一手拿著手機。他聽到聲音望過來，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滿。
“怎……怎麽了？”高橋見狀，反而停在門口，不敢再往裏走。
“回來得太快了，醬油已經沒有了。”伊東收起手機，放下勺子，解開了圍裙。將爐上咕咚咕咚煮著的鍋子的火關掉。
“我去就好了。醬油是吧？”
“一起去吧。”伊東走過來。
高橋抿著嘴唇，嘴角在拚命上揚。
“怎麽了？”
“不……”他轉身，“隻是覺得今天天氣很好。”
“……傘應該是放在這裏吧？”伊東打開在玄關上麵的櫃子找傘。
“你不能快點嗎？”
既然難得兩個人都出門了，就自然要去大一點的超市購物。
繞過幾棟居民樓，走一段上坡路，超市就出現在眼前。
“意大利麵要不要？”高橋雖然嘴裏問著，但是伊東推著的購物車裏已經被扔進了兩包。
“家裏還有。”伊東拿起來又放回去。
“那就買意大利麵醬吧。”高橋在醬料的櫃子裏前停下。
伊東停下來等他。
“說起來啊，阿部鈴子是你大學的同學吧？”高橋望著各式各樣的醬料，卻不去看伊東的眼睛。
“誰？”
“哦，聽說是時尚部新來的美人，剛好想起來。”
伊東停頓了一段時間，顯然是在回憶是否有這個人。
“……啊，大學時代的後輩啊。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也沒有什麽，之前的聚會有聊到，為了接近那個美人，小野他們還說要找你套近乎呢。”
“這是什麽邏輯。”伊東的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笑意。
高橋往購物車裏扔了一盒寫著兩人份的醬料，看著伊東的笑容，說道：“也對，畢竟我都還沒有機會認識呢。”
伊東伸手抓住高橋嬉笑的臉頰，輕巧地說道：“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又是‘你認為’。”高橋張開嘴，示意要咬他。
伊東鬆開手去，推著車往前走。
在生鮮的區域才是重頭戲，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促銷和蓄勢待發的主婦們可是極難跨越的難關。
“那邊的牛排半價？！”聽到播音的高橋轉身往那邊走去。
“喂……”
伊東的阻止還沒有出口，高橋已經被聞訊而來的大軍撞得原地轉了好幾圈。
被伊東拉住後站穩的高橋還在眩暈裏，就已經聽到那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完售的聲音了。
“真是讓人吃驚的戰鬥力。”高橋難以置信地說道。
“明明是新手不要隨便衝進激戰區啊。”伊東用著過分正經的語氣調侃道。
“半價也一定不是新鮮的牛排了。”高橋臉上盡是陰鬱的表情。
伊東笑出聲，索性伸手揉起高橋的頭發。
“這個時候別耍可愛啊律也。”
“喂喂，一定要誇獎的話，請誇獎我‘帥氣’。”高橋做出強調字幕的手勢。
“是在說我嗎？”
“是是，我家小巧最帥氣了~”高橋做出十分忸怩的姿態，滿意地看著伊東臉上被惡心到而糾結的表情。
“還沒吃午餐真是太幸運了。”伊東的轉身十分幹脆。
“你還真是很好懂。”
“那可真是彼此彼此。”
結果買的東西足夠他們一個星期的口糧，買單排隊時，高橋按在購物車欄上的手開始顫抖。
“這個真不得了，我身上的現金一定不夠……”
“沒關係，我帶了。”
“財務部長真棒！”說著，高橋往購物車裏扔了兩盒安全套。
伊東：“……”
高橋拿過自己的飲料，排在他後麵等著買單。
出了超市，高橋手裏拎著三大袋東西，苦哈哈地跟在伊東後麵。
“今天午飯吃什麽？”
“土豆燉肉。”
“還有呢？”
“還沒想好。”
“我想吃麻婆豆腐。”
“沒有麻婆，豆腐味噌湯？”
“……重要的應該是麻婆不是麽？”
“愛吃不吃。”
“對不起伊東大人，我最喜歡豆腐味噌湯了。”
高橋緊走兩步上前，蹭了一下伊東的肩膀。
伊東露出笑容，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灰白色的路麵上投下無數光的碎片。
“北野老師，前段時間真是非常抱歉。”宮本鞠著九十度的躬，耳朵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北野一臉倦容，胡碴已經到了肉眼可見的程度，身上穿著明顯已經穿褪色的灰色老頭衫和肥大到不合適的褲子，聽到道歉也隻是隨意地揮手：“坐下吧。”
“啊，這個是道歉的羊羹。”宮本收拾好擺放得十分雜亂的木桌，放上一盒包裝精美的羊羹。
“謝了。然後，接下來是大綱最後的修改吧？”
“是。”宮本正襟危坐。
北野站起來去自己書桌前那堆得高高的書上翻起來，然後抽出薄薄的一頁稿紙。
“現在開始拜讀。”宮本雙手接過，說道。
北野拿過羊羹，去泡茶。
“北野老師——這個……”
“意外嗎？”北野往壺裏扔茶葉，頭也不回地問道。
“我搞不清這樣的結局是好是壞了。”宮本露出苦笑。
“這樣的效果還算不賴嘛。”北野解開羊羹的包裝，用裏頭自帶的小刀切成幾塊。
宮本看著北野走到自己麵前，茶杯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點頭致謝。
“我相信老師的能力，文章的風格本身已經和雜誌的風格有所偏離了，加上這樣的結局……”
北野雙手撐在桌子上，聞言傾身過來，好像藏著銳利刀子的眼神讓宮本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這種話不就是在小看我嗎？”他緩緩開口。
“不，並不是這樣的意思。”聽到這樣的話，宮本心急地想要解釋。
“我倒是無所謂，也不是非要在你們雜誌連載才行。”北野退回去，慢吞吞地喝茶。
宮本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他仿佛想要說什麽，眼睛不停地轉，卻緊緊抿著嘴唇。
“什麽？”
“誒？”
“你想說什麽，爽快點說出來。”
“不……”宮本低下頭，快速而小聲地嘟囔著。
北野皺起了眉，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宮本，大有下一秒就要將他趕出門去的意思。
宮本抬頭看他，好像才終於鼓足了勇氣：“即使不是我們雜誌連載，不在我們出版社出版。我也非常希望能讀到老師寫的這篇小說。不是做為編輯，這是做為我宮本鈴本人的想法。”
北野臉上的陰霾好像遇到了暴風雨，在掙紮下被吹散。
“你這家夥……”北野剛剛的氣勢都不知道哪裏去了。“真是敗了。”
“下個月的原稿已經好了，拿走吧。”
“是。”宮本高高興興地應下了。
……北野龍坐在完全幹淨的桌子上，衝著拿著吸塵器的宮本鈴說道：“不是讓你走了嗎？”
“打掃完之後我會回去的。”
宮本精神十足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