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拉起蓮君走出未央宮,身後傳來太後的吼叫,夾雜著狂笑和尖叫,太後隱約在說:“王晗,你也時日無多,哀家等著你陪葬!”
聲音不甚真切,蓮君無動於衷。盔甲撞擊的聲音蓋過太後的咆哮,身著胄甲的士兵控製住長樂宮裏的所有人,層層圍住這個古老威嚴的宮殿。秦淺站在最外麵,將手中交給禁軍左統領劉冀,與劉冀交待事宜。蓮君與秦淺擦肩而過時,眼神與他有短暫的交匯,電光火石的瞬間蓮君又麵色如常的轉頭,跟著我走出長樂宮。
沈鶴見我出來,讓侍衛將步攆抬到我身邊,我牽著蓮君上攆,攬住他的腰,讓他半靠進我懷裏。
“難怪這麽些時日陛下都沒有去找臣,原來是有了新寵。”蓮君笑語盈盈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朕不在的這些日子裏你也沒閑著,”我瞥他一眼,抬手捏住他一側臉頰,“你倒是和太後母慈子孝。”
指下肌膚溫熱嫩滑,隨著他的笑顫動。他溫聲道:“孝子可不會對母親下毒。”
王氏人人都有一副祖傳的好嗓子,蓮君的嗓音更是溫雅動聽,低沉慵懶中帶著不查的酥媚。
鬆開他的臉頰,我的手指滑到他翹起的唇角,按壓他的唇。他張開嘴咬住我的手指舔舐,微張的紅唇中舌尖若隱若現,牙齒輕輕地研磨手指。
“你不是王家人嗎?”我淡淡地說。
“臣既嫁予陛下,便是陛下的人,與王家毫無幹係。況且……”他俯在我耳邊,輕聲說,“臣心悅陛下啊!”
我笑,和他在攆上嬉鬧。
步攆在他的倚蓮殿前停下,我拉起衣衫不整的他,走進香氣滿園的宮殿。
“朕去長樂宮時,聽見太後的笑聲,你和太後說什麽讓她笑得那麽開心?”我拉著蓮君在樹蔭下的木榻上坐下,樹蔭影影綽綽落在我和他身上。
“臣和太後講臣在大興國遊曆時的見聞。”他不肯像我這樣隨意靠在榻上,執意端正的跪坐在我身邊。白淨的手中剝著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甜膩的汁水打濕他的手指,順著手指下滑,留下一串濕漉的細小水痕。
“和朕也講講。”我含過他遞來的葡萄,舌頭意猶未盡卷著他的指間。
“大興地形崎嶇,山清水秀,是個適合遊玩的地方。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藥王穀。臣在藥王穀裏見識了不少奇珍異寶:有一種長的像鳳冠的王花,花瓣有毒,花蕊可以製成上等的胭脂;有一種長了翅膀的魚,可以在水麵飛行一丈之遠;還有一種布滿紫色鱗片的蛇,身體在陽光下如同綴滿紫色的寶石,被它咬傷無藥可醫,中毒之人的血可以解王花之毒.……”他呢喃著,一瞬間又回過神,笑道,“然而這些都沒有藥王穀本身神奇。”
蓮君停下來賣關子,欲說還休的雙眸期待的看著我,我隻能順著他的話道:“藥王穀怎麽了?”
“臣進入藥王穀那日,原本鬱鬱蔥蔥的藥王穀都被一種黑色的蟲子染成了黑色,目之所及隻有堆疊在一起的黑色蟲子,仿若末世。然而藥王穀的人卻在這一日穿上黑色的婚服,舉行婚典。”
“在一片蟲屍中成親?咳咳!”我被滑入喉嚨的葡萄嗆到,難以想象那副場景。
蓮君見狀放下手裏的葡萄,擦淨手指,替我順氣道:“臣去時隻覺得詭異至極,多方打聽才得知那日是藥王穀的黑祭,是穀裏的大日子。而地上的蟲子就是他們的圖騰,名喚靈蟬。”
“……”我被這稀奇古怪的故事吸引,靠在他身上聽他下文。
“沒人知道藥王穀有多少靈蟬,人們隻知道此蟬能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不吃不喝生存二十年,二十年後破土而出與其他靈蟬勾尾,三天後便會死去。臣去的時候正好是破土的第三日。”
“真是奇觀。”我讚歎。
“然而,”蓮君突然古怪一笑,這個故事又往另一個詭異的方向走去,“若是在交尾後吃掉另一隻靈蟬,這蟬便能在世間存活六十年之久,不必再呆在地下。這活下來的靈蟬被藥王穀命名為千年蟬,以示區分。藥王穀人對千年蟬棄如厰鄙,而外界人卻對它趨之若鶩。外人相信這千年蟬有起死回生的神效。”
“世間竟有這等奇妙殘忍的動物?”我問他。
蓮君輕笑,笑容在樹蔭中明明暗暗,陽光下的容顏嬌豔動人,垂下眼簾時表情不甚真切。
“陛下說這蟲可不可笑,在黑暗的地底苦守二十年,一朝脫離地麵,卻逃不過本能,三日即死。”
“即便如此,也有活下來的千年蟬。”
“千年蟬存世稀少,百年來也隻出現三隻而已。”他像是陷入回憶,目光飄到遠方,嘴角的笑容帶著悲傷:“靈蟬象征著忠貞的愛情,而活下來的千年蟬便成了不忠的邪物。”
這誌怪的故事聽得我頭暈腦脹,我搖著他的手搗亂道:“這蟲未免太蠢了!若我是它便一直呆在地底,或許還能長存於世!”
蓮君被我逗笑,笑聲在沙沙的風聲中更顯清越,他垂眼看我道:“哪有人將自己比做蟲的?世間生靈皆是向陽而生,豈會拋棄光明,蟄伏於黑暗?”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繼續道:“不過當地真有傳說,有一隻蟬呆在地下從未上來。人們不知道它活了多少年,也沒人見過它。當地人堅信一定有這樣一隻萬年蟬,在黑暗潮濕的地底獨自存活,無情無欲,以地獄為床,以黑暗為食,不死不滅。相比於千年蟬,藥王穀的人更懼怕萬年蟬,認為它的現世即是末日……”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終於笑出了聲,捂著笑得痙攣的肚子蜷縮進他懷裏,枕著他的腿斷斷續續道:“本以為千年蟬傳得神乎其神的藥效已經夠荒謬的了,沒想到萬年蟬這種不存在的東西都能令當地人忌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若是千年蟬真有神奇的功效,藥王穀早就被求藥之人踏平,哪還能成為世外桃源?”
“陛下有所不知。”他的手輕柔的撫摸我的臉龐,“藥王穀的人將千年蟬視作不潔之物,於是將現世的三隻千年蟬引到遠離藥王穀的葬林。外人若想得到千年蟬,須得進入猛獸橫行、毒草密布的葬林,能夠活著回來的人寥寥無幾。”
這故事聽得我昏昏欲睡,然而平日裏蓮君除了與我在床上廝混外鮮少對一件事展露如此大的興趣,更不提與我說這麽多調情以外的話,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他,我隻能強打精神問他:“又有誰能證明千年蟬真有奇效呢?”
“四年前,有兩人從葬林中歸來,分別帶走一隻千年蟬。其中一隻延續了大興國十五皇子的性命。而另一隻……”
蓮君撫摸我的頭發,表情甚是溫柔。他垂下頭,黑發落在我的臉上,綢緞似的烏發間似有細小的白發。他的眼尾在飛揚的發絲中翹起,天地間仿佛隻剩他這抹絕色。他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滑過我的心頭,帶著一絲俏皮道:“若臣說,另一個千年蟬在臣身上呢?”
我把玩他頭發的手一頓,抬眼仔細地看他的表情,在他的腿上找一個舒服的姿勢,雙手抱胸問他:“蓮君這是何意?”
“臣本是將死之人,五年前得到千年蟬才存活至今。如今死期將至,需得心上人的心頭血才能長命百歲,陛下肯給嗎?”他低著頭,眼神真切冰冷,發絲垂在我的身旁,形似鬼魅。
我的目光移到他的胸口,仿佛透過錦衣華服,在那冰肌玉骨下,看見一顆早已腐爛的心髒。
鬼魂幽幽開口,如嗔似怨:“陛下,那蛇咬得臣好疼啊……”
“不給!”我從他身上跳起來,走進倚蓮殿。
他直到我進殿才抬起頭,將一切情緒收斂,歪著頭認真道:“陛下會心甘情願給的!”
我在門內,鬆開袖中一直緊握的匕首。
蓮君對權勢有著不加掩飾的欲望,我一直是知道的。
我與他的相遇是一個巧合,又像是冥冥中注定的。
自從在太子宴上見到謝楦,我便對他念念不忘,幾次三番邀請謝楦小聚,但他都禮貌回絕。膏蟹肥美的深秋,我打算在風間亭宴請謝楦。
風間亭有三絕。初秋食蟹,膏肥肉甘,此為一絕;繁花環庭,百芳爭豔,此為二絕;世族盛宴,曲水流觴,此為三絕。
而有傳言稱,風間亭還有第四絕,那就是風間亭的老板,是個絕色的美人。隻是老板甚少露麵,第四絕無從應驗。
我約謝楦在此,是為了在美景中欣賞美人。到了約定的日子,我早早地到了,直到晌午都沒有等到那人,卻在欄邊花叢中見到一個風流多情的美人,那便是蓮君了。
彼時的蓮君,還叫王晗,瘦瘦高高,白皙的臉帶著一絲病態,更顯得發烏唇紅,眼睛攝人心魂。
大美人高高舉起手中的白玉酒壺,抬起如玉的下巴,晶瑩的液體從鵝頸般的壺嘴中倒出,以一種悅目的弧度落入嫣紅的唇中,還有幾滴沿著脖頸流下,令人想入非非。他飲酒時眼帶秋波,好似與我傳情。
隨意丟去空酒壺,他轉頭與我四目相對。我打量他的樣貌,他琢磨我的身份。
“原來是七公子。”他粲然一笑,快步向我走來,行動間風流恣意,無一不吸引著人的目光,“大駕光臨寒舍,讓小店逢畢生輝啊!”
“風老板言重了,今日有幸見到風老板真顏,這第四絕名不虛傳!”他沒有道破我的身份,我便也叫他的假名。
這個美人我在朝會上見過,名叫王晗,是王氏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當今虞部侍郎,深受皇後器重。皇後在朝會上將他引薦給皇帝,其意義不言而喻。
店小二送來我的酒菜,王晗從他手中端過托盤,親自送到我麵前:“七公子來的正是時候,小店前些日子剛得了一瓶黃韶酒,用來配膏蟹是人間美味!七公子嚐嚐!”
說著,他從酒架的最上端拿來一個水晶酒壺,橙黃透亮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酒壺中隨著他的動作搖晃。我的目光卻被他執壺的手吸引,膚白玉潤,指如蔥根。
酒還未上前,我便聞到陳年酒香,未品已有三分熏。
“沒想到風老板也是愛好美酒之人。”
“正如高祖《飲酒歌》所言‘醉後不知天是水,青魚鴻雁久相逢’,美酒醇厚辛辣,如有人間百味。若是能碰到知音,便更能把酒言歡,同遊天地了。”他給我斟酒,垂眸低眉的樣子很順眼。
我不接他遞過來的酒杯,隻是意味深長地問他:“風老板如何認定我就是懂酒之人?”
王晗從容地將酒放在我眼前,淡然道:“公子不正是為酒而來嗎?即便有人失約,公子也未曾離開。風某持店多年,這都不懂,也就不配做風間亭的老板了。”
我輕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金黃的液體在喉間滑過,帶著異樣的冷冽辛辣,而後是一股暖流從胃中升起,我不禁由衷感慨:“好酒!”
他低低笑道:“此酒初品辛辣,入喉回甘,胃中還會有暖意,正適合用來祛除螃蟹的寒腥。”
嚐一口蟹膏,果然肥美不膩,鮮中泛甜,胸口沒有往常吃蟹那種寒意,我不禁多吃了幾口。
“風間亭的膏蟹真是名不虛傳!”我讚歎,又是一杯酒下腹,已有眩暈之感。
王晗按住我倒酒的手,溫熱的掌心握著我冰涼的手背,溫聲道:“七公子鼻息帶喘,氣血虛浮,此為先天不足之症,不宜多食寒涼之物。”
“你還懂醫術?”我好奇地問。
“略知一二。”他說,“鄙人不修正業,隻愛鑽研一些旁門左道,七公子見笑。”
說罷又派人端了些爐火上來,頃刻間堂內溫暖如春,我也回暖了些。
“風老板太過謙虛。”我從他手中抽回手,“如你這般見多識廣、才思敏捷之人,又怎會不務正業?”
他低著頭,很是苦惱:“曾有人為風某曾為卜過一卦。卦象上說風某生路坎坷,無緣正道。問其解法,那人隻道風某執迷不悟,死後才能得到解脫。風某為了破解身上的死局,拜那人為師,學得他一身技藝,仍找不到活路。”
我給他斟滿酒,順著他的話道:“風老板既會問卦看相,總能尋找破解法門的。”
他抬起頭靠近我,笑容惑人又詭異。王晗貼在我耳邊,我歪著頭避免與他相親,他的氣聲我耳邊響起:“臣觀殿下骨相玲瓏,目帶威嚴,是帝王之相。若說解法,這世間隻有唯有帝王能顛倒乾坤,改變臣的命運。”
室內和睦氣息一掃而盡,我推開他,輕笑著念出他提到的詩:“醉後不知天是水,青魚鴻雁久相逢。何遇賢臣如佳釀,祝我騰淵笑蒼穹。高祖雄武霸氣,一曲《飲酒歌》求得賢才征戰天下。可是王大人忘了,高宗可是嫡子,母族以傾巢之力助他,才成就他的霸業……”
我話還未說完,王晗便微笑地搖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我。我不為所動,自顧說完後半句話:“當今陛下已立太子,太子母族便是王大人所在的家族。王氏把握財政,朝中度支皆由王氏子弟把控;永定王王佘是太子舅父,手握重兵;當今相國王錦更是太子長輩……而本王隻是無權無勢的閑散王爺,怎敢與太子相比?王大人慎言,此言若傳播出去,小王恐怕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他搖頭,一派無謂:“太子生母雖貴為皇後,但她也隻是王氏養女,她與王佘沆瀣一氣,卻各有打算,王佘想要的比她能給的還要多。王氏內部不和已久,分崩離析是早晚的事。況且太子睚眥必報,臣又與他有嫌隙。他日太子榮登寶殿,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問臣的罪,臣不過是提早另謀出路罷了。”
我還未品出他話中透露的消息,便被樓下的吵鬧聲打斷了思路。
隻聽見樓下桌椅響動,一個少女怒氣衝衝地上來,也不看我,隻質問王晗道:“靜客哥哥!那個可憐人不過是圖我錢財,你為何告去府衙,令那人流放嶺南?”
王晗在聽到少女聲音的那一刻站起,表情細微地變化,變得真誠可親,眉梢都帶著笑。聽清女子的話後,他的眼神冷了下來,隻淡淡說:“是因為我抓住了他,他才說謀財。若是我沒有經過那裏,你會被他怎麽樣我不敢想。”
少女忽視他眼中的後怕擔憂,秀氣的眉頭委屈地皺著,眼中帶著淚水,如泣如訴道:“你不要瞎說!你怎麽能把人想得如此黑暗!他也是被生活逼迫,不得已罷了!他家中還有八十老母三歲小兒,如今被判流放,家中人怎麽辦呢?”
王晗歎一口氣,從袖中拿出方帕溫柔地給她拭淚:“清清,你不懂人世險惡。那個歹徒是為了博得同情,他騙你的。”
“你休要糊我!”少女往後一步,狠狠地跺腳,梨花帶雨中竟帶著一絲嬌俏,“這是王何哥哥告訴我的!”
王晗的手頓住,聲音冷了下來:“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小兒已被歹徒賣掉、老母早已餓死!這種人死不足惜。”
我支著臉饒有興趣地看著,我雖不喜歡女人,但是喜歡美人,還喜歡看戲。這個女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杏眼櫻唇,嬌俏可人,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子妃的人選之一。她口中的王何,是王佘親子,永安王世子,王氏中的另一位才俊,與王晗齊名。
“王何哥哥不會騙我。”謝清清哭道。
“那我又會騙你?”從她口中聽到那個名字,王晗有些激動,他神情冰冷,幾個呼吸後又鎮定下來,再度溫柔道,“清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沒必要因為一個小人生了嫌隙。忘掉這件事,我讓廚房給你做小點心。”
謝清清擦幹眼淚,直直看著他道:“你一直都是這樣,冷酷無情。”
王晗定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那時在藥王穀我身中王花之毒,是王何哥哥寸步不離地守著我,而你不知去向,我好了以後你才回來,連個解釋都沒有!你根本就是無心之人!”
“你竟是這樣看我的。”王晗呆在原地,麵容蒼白,眼睛失去神采。他喃喃道:“你知道我為你做了什麽嗎?你怎麽能這麽說我?怎麽能……”
“王何哥哥永遠都不會像你這麽殘忍……”她搖著頭後退,說完後轉身離開。
王晗隻看著她離去,眼神眷戀,微微勾著唇角,似喜似悲。
原來如此。
我把玩著手裏的酒杯,噙著笑道:“王何資質平庸,仗著太子伴讀的身份處處壓製你,又在人前對你伏低做小,實在是卑鄙。”
王晗轉過身,衣袂摩擦、玉石碰撞的聲音清冽決然,廣袖在空中轉出好看的半弧。他又是之前那個深沉美豔的尤物,丹鳳眼危險又迷人,承載著濃烈的欲望,他輕描淡寫道:“王何半月後便會暴斃,橫山鐵礦不可無人掌管,必會換上殿下的人。這份禮物,殿下可喜歡?”
我輕輕鼓掌,笑道:“王侍郎果然厲害!若王侍郎真能助我,事成之後,本王許你一個承諾。”
王晗眼波流轉,與我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