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雲珠

  “……當然。”


  “那殿下先前還說, 此生不再見我?”


  李殊檀心慌意亂,沒聽出調侃的意思,也沒發覺崔雲棲冷靜得不正常, 隻吞咽一下,慌忙解釋:“我隻是……我隻是不得已, 前邊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我猜不到你是什麽意思, 連自己想的都……”


  “殿下別急,往後再慢慢想吧。”崔雲棲適時打斷李殊檀說得亂七八糟的話,抬眼看她, “我隻問一句, 殿下說喜歡我,說愛我,這回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李殊檀脫口而出, 片刻後, 才輕聲繼續, 簡直是失魂落魄,“一直是真的……隻是太遲了,太遲了。”


  “不遲。今生已定,我沒有辦法, 想來殿下也沒有辦法。那若有來世, ”崔雲棲微笑, “殿下可願意重來一回?”


  李殊檀竟不知該怎麽回答。她已重來一回,萬萬沒想到居然還能再聽見這句話,夢中的崔雲棲將玉佩放在她掌心,眼前的崔雲棲端坐在她麵前,說的話相差無幾, 都向她求一個來世。


  隻可惜她實在無能,一次到死才看出他的真心,另一次又因自己的百般糾結落到這個地步。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難言的心酸湧上來,李殊檀緩緩收攏手指,握住並不存在的那枚玉佩,生死之間終於無所顧忌,想說的話都能說出來,“要是能重來一回,我不做長公主,也不跟著我阿耶行軍,最好……最好不要生在此世,我也不要姓李。”


  這話有些逾越,倘若讓多事的言官聽見恐怕還要彈劾,但崔雲棲沒有阻止她的意思,安靜地聽下去,眼睛裏溫柔地倒映出女孩的身影。


  “我寧可生在昭玄皇帝時,生在博陵,做采桑女,做牧馬女,”李殊檀接著往下說,她甚至不求同崔雲棲在一起,隻想他平安地度過此生,她看著他,眼淚蓄在眼眶裏,波光粼粼,“我采的桑葉養蠶吐絲,織出的綾羅穿在郎君身上,我馴的馬佩上鞍韉絡頭,送郎君前去長安城。”


  “說是來世,怎麽還有往前推的?”


  “……要你管!”李殊檀本來正傷心著,被這麽不解風情的一句話一打岔,怒起來反倒麵上泛紅,顯得氣色好了兩分。她瞪大眼睛,“反正都是想想,我連想想都不行嗎?”


  “可以,沒有什麽不可以的。”崔雲棲忍住沒摸摸她的頭,或者捏她的臉,他垂下眼簾,聲音低沉輕柔,“隻是若你真采桑牧馬,我觸手可及,又何必來長安城呢。”


  剛才的那點怒氣霎時一幹二淨,李殊檀一時失語,楞楞地看著他。


  崔雲棲倒還能正常說話,溫聲提醒她:“殿下,差不多了。”


  “……嗯。”


  崔雲棲朝她笑笑,捧起放在桌上的藥碗,這碗很小,看起來更像個酒盞,他也就用宴上飲酒的方法,略略抬袖遮著,仰頭一飲而盡。


  不愧是流傳在宮闈裏的藥,醉骨的藥效發作得相當快,喝下去還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崔雲棲就坐不穩了,上半身搖搖晃晃,全靠手撐著才沒伏在案上。李殊檀趕緊扯開小幾,順勢讓他跌在自己懷裏,跌落時剛好枕在腿上,像是沉醉後臥在美人膝頭。


  “……送我回南詔,就去我阿娘在的寨子。我答應過她今生埋骨在那裏,”崔雲棲渾身無力,幹脆放棄撐起來,隻仰頭看向李殊檀,不知是生性如此,還是醉骨的藥效影響,再開口時語氣揚上去,有點兒當時還在叛軍裏的意思,“你害我到這個地步,你別想跑。”


  “我不跑。我親自送你回去。”李殊檀使勁吸了一口氣,忍住不讓眼淚滴下去,“可我又怕到時候見你阿娘,你阿娘恨我害死心愛的兒子,要推我下全是蟲子的池子。”


  “不會。生生死死自有天道,她從不怨任何人。”


  “那就好。”李殊檀顫著嗓音,“我才不想讓那麽多蟲子咬呢,那也死得太慘了。”


  “不會的……哪兒有什麽蟲池啊,都是漢人的傳奇瞎說。但是先前的話是真的,既然你親口答應我了,那想跑也跑不掉……”藥效上來得越來越多,崔雲棲聲音含混,借著最後的力氣抬手,抹掉墜在她眼眶一圈的淚珠,最後一句話極輕而意味不明,“我們……還會再見的。”


  “嗯。”李殊檀沒聽清,跟著前半句話點頭,“我不跑,我等著你。”


  崔雲棲笑笑,緩緩閉上眼睛,睫毛末端微微顫著,最終歸於平靜。


  醉骨的藥效在此發揮到極致,層層紅暈被激出來,從眼尾一直漫到臉頰,委頓的身體依舊柔韌,那張臉依舊漂亮,神色安然,好像真是大醉入夢,一夢不知千年。但他的呼吸越來越弱,不再能讓胸口均勻平穩地起伏,反倒靜默如同塑像。


  李殊檀撫過他的胸口,最後在他唇上輕壓一下,再直起腰身,看向守在邊上的常足:“可以了嗎?”


  “……可。”常足被她看得渾身一凜,趕緊低頭錯開視線,“殿下請稍候,臣這就去通報陛下。”


  李殊檀也不再看他,低頭注視仍然躺在膝上的崔雲棲。短短一瞬,先前那種悲戚和絕望一掃而空,她隻是沉默,肅穆仿佛石刻。


  常足則急匆匆出門,一路小跑到偏殿,向著李齊慎簡短地描述完正殿裏的事情,試探著問:“陛下,您看……接下來怎麽處理?”


  “先前不是說過嗎?送昭臨去南詔。記得先去信,通知雲珠夫人,但不必以國禮,並非出使,隻說是長公主出遊,還請行個方便。”李齊慎說,“另,恐她一人出宮不方便,差人去幫忙。”


  “是。”常足應聲,又想起另一樁要緊事,“蓬萊殿那邊,臣該怎麽回複?”


  “昭臨與人吵到朕麵前,與朕何幹?”


  常足一愣,懂了,規規矩矩地低頭行禮:“陛下可還有吩咐?”


  “著禮部準備婚儀,以長公主的規製,但別聲張。至少得再有三個月吧。”李齊慎估算完,淡淡地瞟了常足一眼,“去。”


  “是。”常足再度應聲,原路退出去。


  偏殿不用於議事,隻在窗邊擺了一套桌椅,李齊慎看著雨景,伸手探出窗外,不輕不重地撫去窗外薔薇枝上的雨水,眼瞳裏倒映著仍在下的雨,神色不明。


  半晌,他折下主枝邊上最粗、開得也最盛的那枝,回身和宮人說:“找個漂亮瓶子,送去蓬萊殿。”


  **

  說是在崔雲棲的陪同下出遊,李殊檀卻無心遊玩,從長安城到南詔,水路蜿蜿蜒蜒,她從頭到尾沒看過風景一眼,也沒再笑過。而陪同她的人躺在薄棺裏,以苗人的風俗,並不釘實棺蓋,棺底則鋪了特意尋來的花,密密匝匝仿佛花床。


  苗寨倒是給足了麵子,派了人來迎她,領頭的是個苗裝女人,身上發上銀飾繁重,乍一眼仿佛枝頭將落的繁花。這些銀飾在漢人身上恐怕撐不起來,但在女人身上就恰到好處,襯著衣裙上蠟染的繁複紋樣,還有那張穠麗的臉,顯出一種有別於漢人風尚的妖異華美。


  看衣著打扮,女人在苗寨裏的地位應該不低,李殊檀遲疑片刻,謹慎地行禮:“昭臨見過夫人。”


  跟在她身邊的譯者剛想翻譯,女人先微笑著回答,說出口的居然是漂亮的長安官話:“不必如此。以漢人的說法,我的名是雲珠。你呢,就叫做昭臨嗎?”


  李殊檀一驚,緩了緩,才慢慢地說:“不,昭臨是漢人規矩裏的封號。我名為李殊檀。”


  “這樣啊。漢人真是有些奇怪,明明有更好聽的名字,卻要用別的名字。”雲珠夫人隨口抱怨,麵上仍然含著微笑,“在此之前,我已收到皇帝陛下的信箋,明白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李殊檀心裏一痛,極輕地點頭:“還望夫人行個方便。”


  “我會的,不要因此拘謹。”雲珠夫人也點頭,示意跟她一同前來的苗人,“請這些遠道而來的使者先去休息吧。”


  在她身後的年輕男女紛紛應聲,其中的男孩捧著巾帕,女孩捧著花盞,迎上剛剛下船的人,為他們引路,領著他們進入遍生草木的長路,兩側的長青的樹枝葉扶疏,遠處則是竹搭的高樓。


  雙方隨行的人都撤下去,李殊檀怠惰得不願開口,幹脆低下頭,指尖漫無目的地撫過薄棺上本該釘下長釘的孔洞。


  “皇帝陛下的來信告訴我,躺在裏邊的是要同你成婚的人。”雲珠夫人率先開口,“那麽我想知道,你是自願的嗎?”


  李殊檀愣了愣:“是的。我是自願的。”


  “我希望他沒有欺騙、威脅、強迫你,是這樣嗎?”


  這個問題讓李殊檀有點不適,但雲珠夫人是南詔六寨的首領,她隻能再次點頭,含混地問:“夫人為什麽這麽問?其中是有什麽漢人不明白的風俗嗎?”


  “不。隻是因為你很漂亮、有禮貌,名字也很好聽,我相信會有很多人喜歡你。”雲珠輕輕搖頭,“我不願我的孩子因他的貪婪而傷害你。”


  作者有話要說:鶴羽:娘啊你哪邊的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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