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完結
李殊檀不想回憶昨晚。
當時她被那滴驟然落在手背上的汗和突如其來的抓握驚了一下, 但等她下意識地抬眼,崔雲棲握在她腕上的手已經鬆了,隻殘留著略顯燒灼的觸感。在她詫異的視線下, 他收回手,瓷白的手背和微微曲起的指節蹭過下頜, 剛好蹭去新滲出的汗,暈出一道隱約的濕痕。
李殊檀有一瞬間想舔舔那一小塊微微濡濕的肌膚, 下一瞬間又迅速地把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從腦內清除出去,並且勒令不許再出現。她清清嗓子:“你出汗了。很熱嗎?”
“……或許吧。”崔雲棲垂眼看了看手背上的汗,“殿下, 不早了。”
確實不早了。坐在屋裏時無聊, 李殊檀就盯著地上看,清晰地看見照到腳邊的太陽一路延長到榻角,然後暗下來, 最後倏忽消失。這會兒夜色深濃, 公主府裏的侍從識趣地不靠近新房, 兩人都不說話,就聽得見紅燭燃燒的聲音,偶爾有兩聲蟲鳴。
李殊檀跟著垂下眼簾,不自在地說:“那不坐了。睡吧。”
新婚夜裏和夫君獨處, 這句話總有點暗示的意思, 說完她就覺得臉上燒起來, 偏偏妝還洗了個幹淨,想推說是腮上的脂粉都不行。李殊檀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兩把,別扭地把頭偏向和崔雲棲相反的方向,慢吞吞地爬到榻角。
崔雲棲的動作比她利落,跟著她上榻, 自覺地坐在另一側的榻角,中間還隔了個李殊檀隨手堆起來的喜被。他稍曲著腿,把喜被扯平,剛好橫過腰際。
他摸了摸被麵上刺著的纏枝蓮紋,聲音低柔:“殿下,請過來一些。”
“哦……”李殊檀茫然而尷尬地點點頭,上半身剛朝著他的方向探過去,掌心碰到被麵,還沒壓實,她回想起剛才那句極近低柔禮貌的話,忽然覺得不對,警覺地縮回去,“你怎麽突然這麽有禮貌?”
“不好嗎?”崔雲棲的語氣依舊低柔,微微垂著眼簾,簡直是低眉順眼,“請過來,我想看著殿下。”
李殊檀被他這句話弄得後背發毛,往後縮了縮,強撐著長公主該有的氣勢:“抬頭,允許你看我。”
“還是請您過來。”
“就不過來。”李殊檀一扯被子,把扯出來的被角捂在胸前。
一個隻在口頭邀請,一個抱著被子就是不過去,僵持片刻之後,崔雲棲緩緩吐出一口熱燙的氣。他抬頭,這次不禮貌了,直直地看著對麵的女孩,含著笑,伸出的手卻如同威脅:“過不過來?”
李殊檀驟然鬆了口氣。
“下次別裝了,你又不是什麽好人。”這回一切正常,她嘟囔一句,手倒是乖乖地伸出去,輕輕搭在崔雲棲掌心。
崔雲棲收攏手指,握住那隻纖細柔軟的手。
然後李殊檀遭遇了此生最陌生也最難以啟齒的折磨,不是痛苦也不是難受,是另一種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感覺。她的記憶從這裏開始混亂,或者說她本能地不想再回憶,她隻記得崔雲棲緊緊扣著她的手腕,吐出的氣息落在她頸側,那隻手滾燙,他的嘴唇也滾燙,燙得她渾身發顫,看不清頭頂大紅的帳幔上到底刺了什麽花紋,也聽不清燭淚滴落的聲音。
她在滾水裏,也在炭架上,身軀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反而漸漸融化成軟爛的泥團,再由燒灼她的人重新捏成。李殊檀在恍惚中最後感覺到的是掌心裏被強硬地塞進什麽東西,和她發燙的肌膚不同,溫潤微涼,她借著迷蒙的意識竭力去看,看見一枚白玉,玉上雕琢出的白鶴展翅欲飛。
醒來時手裏倒是空的,顯然崔雲棲捏人的手藝不怎麽樣,李殊檀不太適應這個如同新塑的身體,忍著腰酸背痛的勁兒洗漱,垂珠把她愛吃的早膳端到麵前,她都隻能挺直腰背,狀似端莊地搖頭。
“殿下不想吃嗎?”垂珠莫名奇妙,“那奴婢去換。”
“不,不是不想吃。”李殊檀撐住發酸的腰身,“先放著吧,我過會兒吃。”
垂珠更奇怪,好奇地看看李殊檀的臉色,看不出什麽異樣,她也就秉持著閉嘴少說的原則,放下托盤出去了。
她一出去,李殊檀撐在喉嚨裏的那口氣猛地出去,她吸著氣給自己按壓酸脹的腿,半趴著伸手去摸放在托盤上的勺子。
指尖剛勾到勺柄,靠在床帳邊上的崔雲棲突然說:“是阿凰給的,還是我阿娘?”
李殊檀一個激靈,勺子脫手,落回托盤裏,“當啷”一聲,圓潤的瓷勺滾了幾滾才穩住。
“這麽沒力氣?”崔雲棲無奈地輕歎一聲,從她指下抽了勺子,順手把盛著粥的小碗也端起來,攪著粥散散熱氣,“先涼一涼,免得燙。”
李殊檀十分不識好歹地瞪他一眼:“我手不穩,怪誰?”
“怪我。”崔雲棲從善如流,主動背鍋。
“你也知道你……”他越溫順,李殊檀越想作妖,半句話出口,隱約回憶起昨晚,本就沒多少的囂張氣焰又萎頓下去,她舔舔嘴唇,猶豫著選了個溫和的說法,“咳,不太正常麽?”
“那怪誰?”
“……怪我。”李殊檀噎了一下,乖乖回答崔雲棲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是阿凰給我的藥,說是能壓製你身體裏的蠱蟲,免得你……”
“什麽?”
後半截簡直難以啟齒,李殊檀遲疑片刻,眼睛一閉:“免得你於生育上有礙!”
“阿凰說不出這種話。”崔雲棲倒沒體驗到她的猶疑,語氣平靜,“她原話是不是不能生孩子?”
“……你怎麽知道?”
崔雲棲不語,舀了滿滿一勺粥,在麵上吹了吹,確保無虞後直接塞進了李殊檀嘴裏。
李殊檀含住那一口粥,一麵在口中細嚼,一麵直直地盯著對麵的郎君,左眼寫著“好奇”,右眼寫著“求知”,盯得崔雲棲難免有點不自在。
偏偏他不能實話實說,理由倒是知道,恐怕是當時雲珠夫人替他引導拔出體內的醉骨,阿凰不知什麽時候溜進來,他受著毒的折磨自然分不出心思,雲珠夫人也不會防備女兒,就讓阿凰偷聽了一耳朵半懂不懂的話。
雲珠夫人知他年輕氣盛,李殊檀又是孤身一人住在苗寨裏,他想做點什麽都輕而易舉,所以讓崔雲棲克製住別亂來,免得誘使體內的毒和蠱打起來。崔雲棲自然聽得懂雲珠夫人的意思,但阿凰年紀尚小,隻模糊地知道床榻上的事和孩子的聯係,其中關節弄不清楚,轉述到李殊檀耳朵裏就和雲珠夫人的原話差了十萬八千裏。
崔雲棲真不知道怎麽解釋,難得窘迫地失語,隻管一勺勺地把粥喂給李殊檀,等吃得差不多,才狀似無意地轉換話題:“那藥也並非完全沒用,激起蠱蟲,讓它在裏邊折騰,累了自然就不再動了。”
李殊檀假裝不知道“折騰”帶來的效果是什麽:“往後還會醒嗎?”
“不受重傷也不碰著毒物,就不會再動。”崔雲棲喂完最後一勺,放下碗,大袖推過手肘,露出緊貼著手肘的細線,青黑色的一圈,像是個過於細窄的臂環。
李殊檀想摸摸那圈細線,手伸到一半,又覺得這動作未免太過溫情,中途改成不輕不重地拍在崔雲棲臂上。她站起來:“我要梳妝了。”
崔雲棲跟著起來,看著她在妝台前坐定,也不說叫侍女進來的話,直接拿了梳子替她梳順長發。他不懂上妝的事,梳個頭發也生疏,梳齒偶爾卡進糾纏在一起的發絲裏,又笨手笨腳地拿手指分開。
發上一陣陣地傳來輕微拉扯的感覺,李殊檀麵對著銅鏡,在鏡中看見身後的人,分明是漂亮瀟灑的郎君,拿著把小小的木梳卻手指都動不利索,皺著眉頭替她打理頭發。
“我以前曾做夢,夢見你給我梳妝。”她忽然開口。其實她已許久沒有做過這種夢了,乍一想起來,夢境與現實仿佛在鏡前重合,激得她鼻頭微微發酸,“真是……”
“嗯,往後我都得給你梳妝了。”崔雲棲最後試了一次,梳齒在發間直墜到底,他抬頭,看見鏡中李殊檀微紅的眼眶,“怎麽,喜極而泣?”
“呸,”李殊檀毫不客氣,眼眶卻又濕了一層,“我是想到我往後都得和你在一起,悲從中來。”
崔雲棲轉到她身側,托起她的臉頰,拇指側麵蹭過眼下,剛好拂去那點隱約的淚意。他緩緩低頭,極輕地吻在李殊檀唇上,一觸即分的瞬間,李殊檀聽見他的聲音,混在溫熱的吐息裏。
他說:“後悔也沒用,不給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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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殊檀當然不想換,實際上也不容她想換。想換人得夫妻一道去京兆府,然而崔雲棲隻閑了三日,三日後大理寺批的婚假到期,他又早出晚歸地忙起來,最忙時夜裏回來都不進臥房,隻在書房湊合一晚,第二日天沒亮又出門,一天都和李殊檀撞不上一麵,倒像是讓她獨守空閨。
“駙馬在幹什麽啊,少卿夫人設宴都不來。”垂珠一心一意跟著長公主,當然是這麽改口,替李殊檀皺著眉,“這會兒都要散宴了,別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就殿下一個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殿下和駙馬不和呢。”
李殊檀隻把嚐過的碟子放回托盤裏,方便侍女收拾殘局,不鹹不淡地吐了兩個字:“垂珠。”
“奴婢失言!”垂珠立馬收聲,隔了會兒,又悄悄地嘟囔,“奴婢也是擔心嘛,奴婢隻想讓殿下好,有人陪著,天天開心。”
“我沒不開心。”李殊檀在垂珠額上輕輕叩了一下,“你沒發現,大理寺的那幾個郎君都沒來嗎?”
垂珠回憶一下宴上見到的幾個熟麵孔,再看看還沒走完的人:“啊……”
“有重案。”李殊檀說,“斷案是他的事,赴宴是我的事,我們不是一定要綁在一起的。”
垂珠老實地搖頭:“不明白。”
李殊檀也搖頭:“走吧。”
“是。奴婢先去通知車夫,殿下稍等。”
李殊檀看著垂珠一路小跑去宴園外停馬車的地方,才緩緩起身,也朝著外邊走。剛和垂珠繞了那麽久的嘴,這會兒人走得差不多,隻有收拾桌案的侍女匆匆來往,園內顯得空曠起來,風過時吹來的風已有了寒意,李殊檀忍不住攏了攏披帛。
說到底她還是在意,還是會覺得寂寞。李殊檀在自己腦門上也叩了一下,攏緊披帛,繼續往前走。
走出幾步,身後忽然有人喊她:“阿檀!”
會這麽叫的天下也隻有一個人,李殊檀驚喜地轉頭,果然看見了崔雲棲。
他身上的官服都沒換,灰黑色的袖口和領子讓汗浸得顏色深了三分,額角也粘著發絲,顯然是剛從外邊急匆匆地進來。崔雲棲看看人影稀疏的園內,歎了口氣:“……還是沒趕上。已結案了,往後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這次算是我的過錯,先回去吧。”
李殊檀耐心地聽他說完,心裏暗暗開心,麵上卻要故意拿喬,做出副迷惑的樣子:“郎君這麽說,難道我與郎君曾見過嗎?”
崔雲棲一愣,迅速反應過來,朝著李殊檀彎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臣崔雲棲,見過殿下。”他直起腰,“敢問,殿下可是掉了東西?”
這回輪到李殊檀發愣了,她慌忙上下摸摸荷包和袖內,哪兒還顧得上裝:“沒有啊,我走之前還檢查……”
“這個。”崔雲棲上前幾步,指尖一勾,解下腰上的佩玉遞過去,另一隻手在自己胸口點了點,“還有我。”
李殊檀猛地反應過來,撲哧一笑,從他手裏抽了佩玉,低頭一看,正是浮刻著鶴紋的白玉。
作者有話要說:到這裏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