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盈滿,皆由我修 第十三章 楓葉樹下
萍水城東,有條楓林街。
街道不長,隻有百丈餘;街道不寬,隻有十丈餘。
街道旁,種著兩排輕盈瀟灑的紅楓樹。
紅楓喜陽,其樹姿美觀,枝序整齊,葉形優美,紅色鮮豔持久。遠遠看去,樹葉層次分明,錯落有致,是賞心悅目的觀葉樹種,也是價格高昂的名貴樹種。當年老郡守能在萍水弄出這樣一條楓林街,不僅用了許多人脈找來樹苗,更是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銀子悉心培養,這才畫出了今日的這幅美景。
秋風吹過,楓葉悉索飄落,像是那平整的鋪石路蓋上了一條丹紅色的地毯一般。
楓樹下,有三三倆倆的孩童玩鬧嬉戲;有手捧算盤的奇巧商人擺著小攤;有衣著樸素的城中百姓忙裏偷閑;有器宇不凡的文人雅士觀景寫詩……
也有她和他,一肩之隔,結伴而行。
視野裏,水靈水靈的小不點正追逐著一隻玉白色的蝴蝶,興高而彩烈。
她輕搖薄扇,看著那蹦跳活潑的身影,欣慰地露出了幾分笑意:“一轉眼,小鯉都這麽大了。”
他側過臉,輕聲問道:“七歲了?”
“七歲了。”掌櫃先是頷首肯定,但接著又猶豫了下,搖了搖頭:“應該七歲多了吧。”
白秀才點點頭,將目光落在了小不點的身上。
小二說,小鯉是某天雨夜裏,掌櫃親自抱回家的——是不是被遺棄的孤兒一說,他也不清楚。
白秀才有些好奇。
會不會,小鯉其實是掌櫃的女兒?但倘若小鯉確實是掌櫃的女兒,那小鯉的父親難不成是……
“我不知道小鯉生日的。”
就好似看穿了他腦中所想一般,她微微側身,眯眼輕言。
白秀才連忙嗯了一聲,也不知是出於心虛還是什麽——不過話說回來,似乎在掌櫃的麵前,他心虛的次數還真不少。
掌櫃淡淡笑著,回過身去,用薄扇掩住了雙唇。
“她的娘親,才是一名真正的女俠。”
白秀才愣了下,側身看向身旁的她,眼神中似有疑惑為何她會突然言語,但更多的則是一份詫異。
“我與她是在遊俠時認識的。”
“她姓周、名語。遊俠時,我常喚她‘美周娘’。”
“她也仰慕著帝衝,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帝衝,為先帝名諱。
“她一直說,她和帝衝才是萍水相逢的‘萍水俠侶’……為此事,我和她沒少鬥氣。”
“後來帝衝被錦衣帶了回去,我與她都想去尋,但都沒成功。”
“我止步在這萍水,而她最終也回了家。”
“她家是奇門世家,家中早已定奪好了她的夫君應是何人。”
“小鯉,就是她與那人的孩子。”
掌櫃稍作停頓,瞧了眼身旁的白秀才。
後者已是一幅目瞪口呆樣,半晌才能緩緩回過神,驚愕道:“那周姑娘後來是……”
“誰知道呢。”掌櫃望著活蹦亂跳的小鯉,無奈一笑:“可能是與夫君鬧了矛盾;也可能是被作為……算了,奇門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
“那天,她來到這
萍水時,沒有說任何的話,也沒有塞給我任何的紙訊。隻是在那滂沱的雨幕之中,將那尚在繈褓的小鯉塞到了我的懷裏,便走了。”
“後來她就杳無音信了。”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些她的意思,也就沒有去尋找她的蹤跡。隻希望小鯉在這虹鯉館中能健康長大便好。”
白秀才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低聲點頭:“一定會的。”
掌櫃稍稍一愣,隨即笑著‘嗯-’了一聲。
她輕搖薄扇,抿了抿唇,淡淡道:“你說,我該什麽時候像剛剛我說給你聽一樣,將小鯉的身世訴說於她聽?”
白秀才皺了皺眉,有些猶豫。
“每次她問我她的娘親在哪時,我都笑著回答說‘你再長大些姨就告訴你。’……可是,她要到幾時才算是長大呢?那美周娘,真的希望我將她的事情告訴小鯉嗎?”
掌櫃抬起頭,望著逐漸露出晚霞的天空。
“我不知道啊,周語。”
“你怎麽就這樣走了呢?”
“我們一起遊俠的日子,怎麽已經成了陳年往事了呢?”
“我不知道啊,周語……”
白秀才側過身來,看著眼中無淚的她。
她那張風韻猶存的美麗臉龐,即便此刻說是隻有二八年華也不為過。
可即便容顏能夠常駐,但那顆赤子之心,卻已是不再。
白秀才明白這一點。
他很明白這一點。
也正因為他很明白這一點,此刻的他說不出任何一句安慰她的話語。
他隻能緊緊握拳、緊緊握拳。
掌櫃忽然側過身,衝他莞爾笑道:“抱歉,都沒經過你同意,就和你說了這麽多別人的私事,這下不得不要求你保守秘密了。”
白秀才轉過身,點頭道:“請放心。”
望著他的模樣,她微微一愣,略有恍神。
‘真像啊。’
她用無人能聽清的聲音,喃喃自語。
他沒有說話。
雖說他聽清了,那本該是無人能聽清的聲音。
“姨!白哥哥!快看!蝴蝶!我抓到……咦?你們怎麽啦?”
雙手半合於胸口的小不點跑至兩人身前,興高采烈的小臉蛋上露出了幾分疑惑。
“沒事哦。”掌櫃淡淡一笑,放下薄扇,彎腰湊至小不點的手前,悄聲道:“抓到蝴蝶啦?小鯉真棒!快給姨看看。”
小不點笑嗬嗬地將合起的雙手捧至她的身前,又朝著一旁的白衣投去了目光。
白秀才也揚起唇角,摸了摸小不點的腦袋,也湊下身來:“真厲害啊,小鯉,白哥哥都沒抓到過蝴蝶。”
小不點嘿嘿一笑,很是得意。
“你們可要好好看仔細了!”
她說著,輕吸口氣,將合著的雙手,瞬間攤開。
一隻小蝴蝶,撲騰著玉白色的翅膀,緩緩飛起。
從她的手心,到三人的臉龐,再到那紅楓樹頂。
然後,迎著那即將落幕的晚霞,越走越遠。
……
當他們回到虹鯉館之時,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來。
推門而入
,光雖昏暗,但一日無客的木桌上毫無油膩,也積不了多少灰,便少了打掃的必要。
此時腹中空空的三人是打算回來吃食的。既是因為傍晚時分,其他店麵中的席位因為虹鯉館的關門,也變得座無虛席了起來;也是因為掌櫃的自尊心,中午一道秘製鱸魚就被身旁兩人說得比自家招牌的躍龍門要好吃,她當然是不服氣的了。所以說,今晚一定要讓後廚做出一道堪稱完美的魚肴,好將兩人的話語堵回口中。
可沒想到,當她推開酒樓後院大門,走入夥計們所居住的磚房時,竟看見那夥計四人,圍成一圈,人手一幅葉子牌,除了左跑堂之外的三人滿眼通紅,正賭得不可開交。
為什麽會滿眼通紅?
輸紅了眼唄。
四人抬頭看見了那微微眯眼的掌櫃,嚇得慌忙一齊起身,站成一排,就好似是受將軍檢閱的士卒一樣。
掌櫃瞪了他們一眼,“去後廚做頓晚飯,做得不好吃下周工錢扣一錢銀子。”
四人一驚,立即點頭允諾,如倉皇逃竄般地衝入了廚房之中。
她低下頭,瞥了眼桌上那些淩亂的葉子牌,與地板上的幾撣雞毛,皺了皺眉,但還是沒有明言什麽。
掌櫃回到酒樓,將玩了一天,累到眼皮打架的小鯉送回了三樓的廂房,讓她先休息一會兒。然後她走下樓,坐在了賬台旁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那賬台後的白秀才一頁頁翻著賬本。
今日沒有來客,自然是沒記賬本的,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些什麽。
但她並不討厭,他那簡單、卻能讓人心定的動作。
一時間,酒樓內很是安靜。
忽然,掌櫃站起身,望了眼窗外的黑夜,有些皺眉:“小二這是去哪兒了,怎麽都天黑了都還沒回來。以前去買鹽的時候,黃昏就該回來了才是……”
白秀才也似是在擔心此事。他想了想,輕聲道:“掌櫃的,要不我去看看?”
“你現在要去哪裏看?那賣鹽的官坊可是離這裏有好幾十裏路呢。”
他微微一愣,無奈一笑。
掌櫃輕舒口氣,似是讓自己安心一些,“應該沒事的吧,萍水郡的治安向來不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被強盜打劫的事情。小二也不是第一次買鹽了,應該是輕車熟路的才是——”
話音未落,隻聽‘咚-’地一聲,酒樓大門被人推了開來。
抬眼看去,正是那背著一大袋食鹽、氣喘籲籲的小二。
“說曹操曹操到。”白秀才淡然一笑,準備起身上前,“小二,辛苦了,我幫你搬到——”
“掌櫃!掌櫃的!!出大事了!!!”
神色驚慌的小二踉蹌幾步,顧不上喘氣,驚聲道。
“郡城……郡城的都尉!那榮都尉!榮大人!他……他被殺了!!”
先是一陣沉默。
緊接著,一陣烈風突然吹起,割斷了他背上的布袋,將那白花花的食鹽灑了一地。
小二慌忙背過身,捂住那布袋上的缺口,煞是心疼。
背過身的小二,沒有看到。
沒有看到她眼中驚愕。
沒有看到他眼中異光。
白衣暴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