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秦家玉骨
當夕陽西下、天邊紅霞悄悄映去,一抹清冷的月色高懸之於之時,真煌城東的秦家大院裏,也終是回歸了往日的靜謐安寧。
就見那朱紅色的擂台間,已是沒有了豪氣衝天的武夫們,沒有了敲鑼打鼓的樂人們,沒有了高聲叫好的看客們……隻有一名蒼發白須、穿著厚厚裘衣的老管事,正弓著身子,雙手抱著一把竹條掃帚,麵無表情地、默默地於夜風中清掃著擂台上、擂台下。
遠看此景,稍顯淒涼幾分,又稍顯脫塵幾分。
便是讓人不禁感歎,這秦家不愧是奇門世家,就連掃個地的都這般有仙風道骨,妙哉妙哉。
不過,若是有人願意去稍稍窺探一下那些‘老仙人’的內心深處,那多半會發現……這些糟老頭子的心裏除了一大堆江湖八卦、街坊小道外,也就不剩下啥了。
就比如說這秦家的老管事,外表上看上去煞是個得到道高人,掃個地都皺眉緊蹙,抿唇不言,好似在冥思悟道,指不定一會兒就突然扔下掃把,就地飛升了——可其實呢,他眉頭皺是因為皺紋多,不說話是因為秋風涼,至於心裏想的,那根本跟天地大道沒啥關係,隻不過是在想今晚府中有變故,到時吩咐下人們做活時要記得提醒他們多注意動靜,少去打擾小姐罷了。
當然了,在秦家做工了大半輩子的他除了會想想這些柴米油鹽事之外,有時也會有意無意地為家中的逸事傳聞動動腦筋。
而這會兒在這朱紅擂上清掃的他,也正好就在回味今日白晝時那場驚心動魄的比武招親。
猶記得,那武林刀法第二的倪洪龍,那與小姐互為青梅竹馬的司馬公子,那不請自來、凶神惡煞的阮家漆衣,還有那得到小姐青睞、卻膽敢婉拒的萍水白衣……一波三折,起起落落,可是把他這顆老心髒都給提到嗓子眼了。
再加上今日擂台上小姐多有出格舉動,又被那百來號看客給盡收眼底了……想來,明日太陽初升時,整個真煌城都會曉得秦玉骨在擂上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唉,傷腦筋啊!
今日這比武招親一事若是被傳了出去,小姐她不就要被人說閑話了嗎?
雖說小姐本就落落大方,性情上不似女子更若男兒,以往就沒少被評頭論足,小姐也絲毫不在意……但小姐終究是小姐,是天生麗質的富家小姐,而今日這事又事關小姐終身,若是因此壞了風評,以後隻能嫁給些歪瓜裂棗,可要如何是好啊……
老管事想到這,不禁皺了皺霜白的眉梢,愁眉苦臉了起來。
雖說他隻是秦家的一名家仆,連正式的客卿都算不上……但在如今秦家的客卿之中,也沒人比老管事在秦家待得久——論對秦家的感情,隻怕除了秦家家主之外,無人能及他。
而對秦家感情如此厚重的老管事,自然是不想讓秦家的掌上明珠飽受風言風語之苦。
所以,他打算做些什麽。
他打算一會兒吃晚飯後,去找城北的張大娘,去找那嗓門特大的張大娘。
去把今日擂台上所發生的事情,自頭到尾地說給她來。
當然,是自頭到尾,不是一五一十。
因為老管事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秦家玉骨向萍水白衣伸手求親、卻遭婉拒的那段,改成後者不守規矩,想向前者求親、卻遭斷然拒絕的故事。
如此一來,隻需稍稍顛倒部分黑白,便能讓小姐名聲得以保全,且讓那膽敢拒絕小姐的白衣受到懲罰,豈不是一石二鳥的妙計?
老管事眉梢一挑,心中暗喜,覺得自己這樣顯然是在幫秦家做一件大好事,便要回身往大宅走去,去向家主先稟報一聲,不能先斬後奏。
卻是不料,剛踏出一步就不小心踩進了一個凹坑,身形一扭,崴到了右腳。
一股刺痛自腳上來,令上了歲數的老管事也忍不住沙啞了幾聲‘疼疼疼’。
然後,他垂下褐黃的眼眸,望向了自己的右腳,望見了腳下的凹坑。
驀然一怔。
他識得這個凹坑。
雖說這蓋著朱紅毯的圓盤武擂台在經過這一日的比武後,早就被踏出了數十個深淺不一的凹坑,本應很是難以辨別才是……但這一個凹坑,老管事卻不可能認錯。
因為那時的他就身在三丈之外,手提銅鑼,親眼看著她麵對百號人的不滿與躁動,一腳踏在了擂台之上。
是秦玉骨踏的。
是秦玉骨在比武招親的最後,突然親自上台以三兩招奇門便擊敗了比武招親的贏家之時,踏的。
那時的她,麵對著百來號武夫的責難,麵對著眾人對她破壞比武規則之舉的不滿,一腳踏出這個三尺深坑,震得街頭雀鳥棄巢高飛,再不敢回。
“我的夫婿,得由我自己挑。”
台上的她、紅妝的她,微揚著唇角,一字一頓。
其聲平靜悅耳,卻似乎蘊藏著一股令人不敢駁斥的力量,竟是霎時讓台下百來號武夫們都受了聲。
最後,擂台散,武夫們紛紛扔下了胸前的紅花,雖胸中有氣、但也不敢吭聲,隻得埋怨那橫空出世的白衣幾句,便悻悻離去了。
而她沒有去理會台下的芸芸眾生,隻是回過了身,衝站在擂台旁、手提銅鑼的他淡淡一笑,便走回了大宅之中,再無出門。
想到這,老管事沉默了。
沉默的老管事抬起了頭,望向了空中的皎潔月色。
半晌,以掃帚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大宅。
他沒去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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