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穗穗有今時
事實證明, 一切都是林穗子想多了。
她擔心的事情, 根本到最後也沒有發生。
雖然江知青隻差把“我和林穗子同誌關係好”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但不管怎麽說, 他還是一個很有分寸的正派青年。
界限感太低的事情,當著這麽多的人,他還做不出來。
所以打完招呼後,除了幫她把手上的東西提上車外, 江時就沒有再做過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
貨車的後車廂是露天的, 順著拂過的風和刮過的草,場景很爛漫。
男女各坐一邊, 江時和林穗子既然不挨著也不麵對麵,在車上全程交流都很少。
就算偶有幾次的遞水和遮太陽,大家也全都當是好心大哥哥對可憐小妹妹的照顧。
完全沒往歪處想。
畢竟, 江時和林穗子在他們眼裏, 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個是來自京城背景深厚能力出眾學識豐富長相清俊紳士有教養的遲早會回城的高等知青。
一個是出生於窮鄉僻壤重男輕女愚昧家庭連初中都沒讀完的孤陋寡聞沒見過世麵的瘦弱村姑。
怎麽想,都不覺得這兩個人會被搭在一起。
除非江時瞎了。
所以, 哪怕是幾個對江時有意思的女知青, 也還是很熱情地給林穗子遞吃遞喝, 體貼地照顧她。
因為在她們心裏,江時純粹是看小姑娘可憐才同情心泛濫的,那麽她們對林穗子多展現點善意,說不定還能引起江知青的好感呢。
隻除了戈書文。
放在以往, 她一定是對林穗子獻殷勤獻的最起勁的那個。
但今天, 她很反常地靜靜地坐在角落裏, 望向林穗子的目光中甚至帶上了幾分警惕和幾分敵意。
——因為江時昨天把家信拿給林穗子的時候, 隻有戈書文一個人在知青點。
她見證了整個過程:從江時推開院門-進屋拿信-出門交給林穗子-笑著說話-目送她離去。
而幾個小時前,她問江時在寫什麽的時候,江時剛回答過她,是“情信”。
這一切的一切 ,都讓她感到荒唐又緊張,以至於害怕。
這一整路,她都在偷偷觀察林穗子。
觀察這個村姑究竟有什麽魔力,能夠讓江時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然後她越觀察越絕望。
因為她漸漸發現發現:林穗子其實相貌不錯,隻是瘦弱了些,衣著樸素了些,但長的真的還挺漂亮,甚至不比他們的“知青之花”許玉華差。
然後她又發現:林穗子還挺有氣質的,打扮的幹幹淨淨,說話措辭並不像其他農村人那樣粗魯,和他們聊起天來壓根兒沒有障礙,並不顯得俗鄙或是無知多少。
最後她還發現:林穗子的舉止也十分文雅,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會用“請”字,很有禮貌,比他們當中的一些知青還斯文些。
一個知青能有這些表現可能不稀奇。
但一個村姑能有這樣的氣度,就很讓人驚訝了。
難怪江時會對林穗子另眼相待。
因為那哪怕就連她,此時此刻,都對林穗子產生了幾分好奇心。
現在唯一隻能寄希望於,江時也隻是一時好心作祟,從而產生了幾分興趣,並非真的動了情意。
不然就真的讓人覺得糟心透了。
……
戈書文的壞心情一直持續到了下車。
貨車在鎮西邊的國營飯點旁停下。
畢竟這地兒挺空曠,而且往哪兒走都方便,他們跟司機約好下午三點半還在這裏見。司機就開車走了。
這年頭貨車司機可是了不得的掙錢大戶,別說出遠門倒買倒賣了,就是偶爾就近拉拉私活,那也是一筆不可說的財源。
司機駕駛著火車離開,大家根據彼此要去的地點,各自紛紛結伴同行。
於是開始脫離大部隊,三三兩兩朝著不同的方向走。
很巧,林穗子要去的是鋼鐵廠家屬樓,而江時要去的是縣中學。
正好是在同一個方向。
而且還正好是最偏的那個方向,和其他人都不在一處。
除了戈書文。
她也要去縣中學,據說是看望老朋友什麽的。
於是他們三個人一齊同行。
半路上江時還買了兩碗酸梅湯,很順手地就分了一碗給林穗子。
當然,對於他隻分給了林穗子而沒給自己這件事,戈書文感到很震驚。
震驚到當場直接呆立在原地,瞪大眼睛,老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也沒挪動一步。
還是林穗子在旁邊捧著碗尷尬地輕咳幾聲,江時才注意到這場景。
他“哦”了一聲,淡淡問:“你也要喝嗎?”
戈書文還處於震驚中沒回過神。
看上去十分像是默認。
“那行吧。”
江時點點頭,又要了一碗酸梅湯遞給戈書文,“喏,給你。”
戈書文呆愣愣地接過,直到喝了半碗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被侮辱了。
這是什麽意思?
搞得跟她很稀罕這麽一碗酸梅湯似的!
戈書文咬緊牙關,其實已經有些生氣了。
她很想說些什麽,但是一對上江時英俊的麵容和清澈的眉目,滿肚子的抱怨就又一下咽了回去。
心頓時軟了一截。
仿佛他望向林穗子時,眼裏的所有溫和都是對著自己的。
懷春少女的腦補幻想,有時候真的可以編出一部厚厚的實體小說。
她一口口喝完碗裏冰涼的酸梅湯,朝江時露出一個笑:“這酸梅湯還挺好喝的,謝謝你啊江時。”
江時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似是蹙了眉,又似是壓根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半秒後,淡淡嗯了聲:“不用。”
離開這家國營飯店時,戈書文敏銳地注意到了林穗子的視線。
落在她身上,沒有嘲諷也沒有厭惡,更多的居然是不讚同和憐憫。
這種似悲似歎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讓她感到十分狼狽。
戈書文下意識移開了視線,快步向前,走到江時旁邊,撐起笑容繼續跟他搭話。
她覺得嘛,自己和江時才是一路人。
像林穗子這樣的,注定是不可能堅持到最後的。
像之前的冉福,大家不也都說她比自己有希望嗎,可是現在,還不是因為漸漸都看出了些苗頭,所以什麽都不說了。
隻要她不氣餒不灰心,總有一天,她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
這樣想著,戈書文的心情又重新振奮起來,跟在江時旁邊走了好長一段路。
直到到達一個岔路口。
——男人忽然停了下來。
“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戈書文詫異地抬起頭,發現江時確實是在跟她說話。
咦!是在跟她說話!
她克製住內心的雀躍,努力保持平穩的語氣:“哦,我去縣中學那邊。”
“行。”
江時點點頭,“那接下來你跟林穗子同誌一起走吧。”
“那你呢?”
“我就不跟你們一起了,我先去政府大樓拿個文件。”
戈書文其實來縣城,主要是為了購置物品,壓根沒有要去縣中學的行程。
要不是為了和江時一起,她現在估計已經在百貨大樓那邊了。
於是聽到江時要換行程,自己也立馬改變方向:“那個,我也要去政府大樓辦點事來著,反正中學這邊不著急,我也先跟你一起去政府大樓吧。”
江時挑了挑眉。
在他平靜的,無波瀾的目光下,戈書文的嗓音變小了很多:“我是真的要去政府大樓那邊,有點事.……”
直至消失不見。
也不知道是在心虛什麽。
江時並沒有追究,反而淡淡彎了唇,“那你去吧,我可能還是學校的事比較著急,我就先去學校了。”
“等一等。”
戈書文小跑到他旁邊,勉強笑道,“那個,我先去學校也可以的.……”
“那你到底要去哪?”
……
——問這句話說,江時的神情很凶。
因為整個眉目都冷了下來,加上嗓音也淡漠,所以顯得格外的不耐煩。
“.……”
說到底,戈書文也是個才高中畢業兩年的年輕姑娘,又是從小被寵大的,心智本來就不夠成熟。
被喜歡的男人這麽冷冷淡淡一睨,她的氣場瞬間就弱掉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哭腔,“我,我隻是想跟你一塊兒走.……”
“但是我不想跟你一塊兒走。”
麵對小女孩委屈的哭腔,江時的反應真的過分冷漠,“這樣,也別磨蹭了,你先選一條路,哪條都行,我走另一條就是了。”
“江時!”
“你最好按我說的做。”
男人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不然等我真把難聽的話說出來,你可能會直接在馬路邊哭,到時候誰都不好看。你想想清楚。”
……
周圍氛圍靜的可怕。
有那麽半分鍾,連林穗子都開始真心實意地憐愛戈書文了。
她下意識張口,想說些什麽,但一個“江”字還沒出口,就及時止住了。
因為以她的立場,說什麽都不合適。
也沒必要。
果然,兩分鍾後,戈書文歇斯底裏地喊了一聲:“江時,你一定會後悔的!”
就堅強地站起了身。
她想抹幹淨臉上的淚水,卻不自覺越流越多,隻能恨恨地瞪了林穗子一眼,而後轉身跑走。
背影是傷心欲絕的,狼狽至極的。
配合著周圍的楊柳,越發顯得淒哀。
林穗子歎了口氣。
她輕聲道:“拒絕人有很多方式。你這樣,對小姑娘的打擊是很大的,她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緩不過來了。”
“她比你都還大五歲,怎麽就是小姑娘了?”
江時漫不經心一扯唇角,“對於我來說,她一死纏爛打 ,二侵犯隱私,三侵害名聲,比起愛慕者更像是敵人,我從一開始就跟她說的很清楚了,既不欠她,也沒義務教育引導她。”
他偏過頭,垂眸瞅著她,眼神很專注,語氣很認真,“林穗子同誌,我老實告訴你,我是沒什麽同情心的人,像這種擾亂我生活秩序還不知悔改理直氣壯的人,不報複她,已經是我最大的寬容了。”
“.……”
“我這樣說,你能接受嗎?”
許是林穗子沉默的時間太久,讓江時同誌感受到一絲的不安。
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問,“要不然我改改也行,如果你真的覺得過分的話,等會兒我去跟她道個歉?”
“.……不用。”
明明是很沉重的話題,林穗子卻因為他的態度和反應而有些哭笑不得,“你依照你的習慣生活就好,我沒有意見的。我隻是……覺得又重新認識了一下你。”
“是好的認識還是壞的認識?”
"……"
“我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好不用回答。”
男人淡淡彎了唇,“不過人都是在不斷改變之中的,忠言逆耳利於行,如果你覺得我哪裏做的不好,跟我說就是了。”
林穗子仰著下巴和他對視,離他三步遠,眼眸亮如星,聲音穩穩當當:“我說什麽你都聽嗎?”
“嗯,什麽都聽。能改的地方我盡量改,不能全改的,也可以商量,比如怎麽樣能讓你更容易接受一點,反正……王盡量。”
“.……江知青。”
林穗子躊躇片刻,還是問,“有個問題,其實我想了好一會兒,到現在也沒想通。我能問問你嗎?”
“你問。”
“你究竟是為什麽,覺得我還不錯?”
小姑娘又往後退了半步,微微垂眸避開他的視線,“平心而論,我隻是一個鄉下姑娘而已,沒讀過幾年書,也沒見過多少世麵,要說相貌,也未必就多麽漂亮了,你的厚愛,讓我覺得有些,嗯,不合常理,還莫名其妙。”
她的問題很犀利。很直白。
卻直接把江時問笑了。
他抬手擋住上揚的唇角,輕咳一聲:“你不要這麽妄自菲薄。”
“.……我覺得我說的很客觀了,並沒有妄自菲薄。”
“在我看來,你雖然沒讀過幾年書,卻比很多念完高中的人行事更有條理,更會虛心請教,舉一反三,更懂得尊重知識。你雖然沒見過多少世麵,卻擅於傾聽,開放接納,不畏縮膽怯也不坐井觀天。你說你相貌未必有多麽漂亮,但偏偏瞧中了我的審美,我真是覺得,”
他頓了頓,而後歎息道,“可愛極了。”
“.……”
“你是一個不應該也沒資格妄自菲薄的姑娘,你比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要清醒,聰慧,包容,理智,你隻是很不恰好地出身在了一個不適合你的家庭,度過了相對艱難的幼年和青少年。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林穗子怔怔然望著他。
“你並不差,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我從小都是個自私無比的人,做什麽都不肯吃虧,你看我現在如此費勁地期盼你能答應我的表白,就說明我們要是真喜結連理了,更占便宜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
什麽喜結連理不喜結連理的。
林穗子真是服了他的用詞水平。
簡直比口無遮攔還膽大包天。
“所以,你怎麽想?”
男人再次開口。
“什麽怎麽想?”
江時揚揚眉:“對於我想跟你喜結連理這件事,你怎麽想?”
“.……”
“好,那我換種說法。對於我想跟你處對象這件事,林穗子同誌,你怎麽想?”
“.……”
林穗子輕輕歎了口氣。
也不知是惆悵還是無奈。
亦或者隻是不知該如何反應下的無措。
但好在,她不是扭捏的人。
在江時幾乎都要開口說“沒關係,你可以再想想”的前一秒,她終於抬起了頭。
巴掌大的臉蛋,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見底,讓人十分有保護欲。
她說:“我覺得好。”
江時眨了一下眼睛。
小姑娘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遞給他:“這是你昨天給我的,我沒拆開來看過,我覺得,也不需要。”
“其實我是真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也相信,你主動給我看的東西,一定是你願意給我看而且沒有任何問題的。所以我選擇不看,來保護我自己的操守。”
林穗子彎彎眉,笑意很淺,“你表白很突然,其實我壓根來不及好好思考,但我很相信我的直覺。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個好人。最起碼,不會是個太壞的人。”
……
“所以我願意試試。我希望的是,我們能先談一個月的朋友,如果一個月後都覺得沒問題,再告訴長輩們,可以嗎?”
江時機械化地點點頭:“可以。”
“那這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先不讓長輩親戚和身邊的人發現嗎?”
“可……以。”
“好。”
小姑娘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一些,“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唔,現在時間有點來不及了,我得先去宿舍找我小嬸嬸了,我們晚上回村裏後再細說可以嗎?”
“可以。”
林穗子很滿意地點點頭,衝他一招手,轉身就想離開。
“等等。”
……
她扭回頭:“怎麽了?”
是剛才被她忽悠了覺得不對,現在突然反應過來想要重新定規則了?
小姑娘昂著頭,臉上笑容璀璨,心底卻有點發虛。
“這個你戴著。”
卻沒料到男人向前兩步,把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拆下來,戴在她手上,垂著眸,語氣又輕又緩,“三點半集合,你看著時間,不然遲到了,就要自己走回去了。”
“.……那你怎麽辦?”
“我的事很快就能辦完,不著急。到時候提前在集合點等一會兒就行了。”
江時衝她一揚唇,“而且就算錯過了,走回去也不礙事,。不像你。”
“你要是走這麽大遠的路回家,我的心不得疼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