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穗穗有今時
林穗子挎著小籃子,拎著麻袋, 使出全身的力氣, 用最快的速度小跑到了鋼鐵廠的宿舍大樓。
仿佛身後有什麽惡鬼在追她。
其實她已經整個耳根子都紅透了。
她甚至恨不得自己聾了。
江時怎麽能說出那種話呢!
雖然旁邊沒人, 但大庭廣眾的, 還離的那麽遠說的那麽幹脆那麽響亮, 萬一被居民樓裏的人給聽見了該怎麽辦?
林穗子同誌能做到的最大的克製, 就是麵色鎮定地點點頭,語氣很平淡地說了聲:“那我先走了。”
而後轉身, 邁著正步。
落荒而逃。
雖然她也算是“身經百戰”, 經曆過不少男孩子或大膽或羞澀的追求和示好。
但江時這種風格的追求者, 還真是第一次見。
麵上瞧著清冷自持, 言行舉止溫文爾雅, 對待旁人生人勿近。
偏偏說起情話來虎虎生威。
對於林穗子這種裝作千帆過盡,實際上感情經曆淺薄的小姑娘來說,威力實在太過。
——完全招架不住。
一般人招架不住的反應是淪陷, 而後越陷越深。
但林穗子就不一樣了,她的第一反應是先躲開。
接著冷靜思考,最後反向定性。
就比如這一回,她步履匆匆地埋頭走了老遠,才平複下跳的飛快的心跳,開始冷靜地回憶江時剛才跟她說的那幾句話。
她覺得:
這位男青年也未免有些太過於輕浮了些。
還沒確定關係以及剛剛確定關係沒幾秒,他就能張口閉口“可愛”、“心疼”的, 實在是.……厚臉皮。
如果不是有之前幾次見麵和相處的好印象在支撐著, 她才不會這麽輕鬆就把這段降分表現帶過去呢。
……
看來人越接觸就是越暴露缺點的。
無論怎樣, 最起碼自己現在也不用擔心會因為江時江知青太過於高高在上而失去自信,又或是被迷的暈頭轉向無法客觀判斷了。
林穗子休息了片刻,在頭腦裏慢慢理好思緒,又重新拎起地上的麻袋,朝著旁邊的家屬樓走去。
她來過好幾回了,門口的保安爺爺是認識她的,還和她聊過幾回天,對她很有些憐惜和喜愛。
於是見她走過來,抬手就遞了半隻橘子給她:“又來找你小叔小嬸啊?不過今天好像是補班啊還是咋的,兩個人一大早都去廠裏了,倆小孩也被人喊走了,就他們家大女兒在家呢。”
“沒事的,我就是來送點東西,有人在家就好。那我先上去了,謝謝安爺爺。”
小姑娘衝他揮揮手,也不用他幫忙,轉身就上了樓。
這個時候的林穗子,太年輕也太單純了。
她不知道的是:
當你開始慢慢接受一個人身上那些在過去並不能讓你接受的言行舉止,開始下意識地為自己反常的態度和好感找理由,開始把這個人放在不同的評判標準上並越拐越偏。
就意味著,他已經在你心裏有了不一樣的重要地位。如果不及時止損,那麽結局和越陷越深也不會有任何區別。
甚至還是潛移默化的,如影隨形的,驀然回首意識到時,已經完全割舍不掉的。
……
不過單純的林穗子姑娘此刻已經暫時把自己和江時的事情撇在腦後,邁步走進了鋼鐵廠的家屬大樓裏。
這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兩端通風,樓梯口旁是一間水房和公共廁所,約莫是因為水汽太重,還奢侈地安了扇鐵門。
當然,其餘屋子的門都是木質的,門板頂端有間小小的窗戶,門前是蜂窩煤爐,門後是塞得滿滿當當的一戶人家。
這樣的單間如同印模子一般,均勻分布在走廊兩端,連煤爐子的斑駁缺損都帶著同一種味道。
因為今天是單休日,所以哪怕這會兒已經快接近九點鍾了,走廊裏還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喧鬧。
有披著棉襖捏著玻璃瓶在水房裏刷牙搗水的大老爺們,也有燃起煤爐做早飯的老人婦女,還有坐在屋內床上死命穿衣服的孩童,因為腦袋被領口卡住哇哇大哭,哭聲瞬間傳遍了整條廊道。
在七十年代,這樣狹窄、擁擠、私密性極差的筒子樓,是全縣人民都翹首以盼的好房子。
林穗子第一次來的時候,說沒有心動過,沒有嫉妒過,沒有不忿過,那是假的。
哪怕她看見一家五口擠在一個小房間裏的雜亂生活。
因為那時候其實她也差不多,和大伯娘一家住在一起,要照顧小堂妹,屋子裏還總帶著一股子潮濕的臭味,住宿條件遠沒有這裏好。
最起碼城裏人,還是能在鋼鐵廠分配到房子的城裏人 ,不管內裏如何拮據,打扮的都是人模人樣的,和鄉下人髒兮兮的發黃背心和破爛褲衩完全是天上地上。
那時候,林穗子心裏充滿了羨慕。
隻是親生父親的態度很快就讓她明白了,在他們心裏,根本就沒有她這麽一個剛出生就被送出去的女兒。
就算勉強留下來了,也隻會討嫌。
林穗子其實知道,如果她回“家”後努力一點表演,努力一點融入,自己的處境一定可以得到改變。
就像她努力在阿奶那裏刷好感,最後一定會成功一樣。
在討好人這一方麵,她對自己向來很有自信。
但是她不願意。
十歲出頭,小女孩的自尊心忽然冒出來,告訴她,她不要這樣乞討式地去求親生父母的憐惜和關愛。
她甚至連認都不願意認。
……
林穗子走到一扇熟悉的門前,抬手敲了敲。
裏頭傳來一個略微有些困倦的女聲:“誰啊?”
“是我,穗子,雪雪姐,阿奶讓我拿了點東西過來給你們。”
“.……哦,是穗子啊。你等我一會兒。”
過了約莫兩分鍾,門終於被打開,林穗子血緣上的親生大姐林向雪站在門後,衝她笑了笑:“快進來。怎麽拿這麽多啊,阿奶也真的,叫你一個小女孩拎這麽重的東西大老遠過來。”
林向雪作為林家老三的第二個孩子,在娘胎裏時就養的好,足月順順利利生下來的。
再加上家庭條件不錯,沒缺過吃喝,所以雖然隻比林穗子大了兩歲,看上去卻要比林穗子高上不少,身材也豐腴,瞧著十分健康的模樣,很討長輩們的喜歡。
她性格也不錯,算是一家人裏最開始對林穗子態度最溫和的。
這麽些年下來,也培養出了幾分姐妹感情。
等林穗子進屋後,就張羅著給她倒水,還問她餓不餓,一邊換衣服一邊說帶她出去吃頓好的。
林穗子連忙拒絕:“不用了不同了雪雪姐,我是和村裏的知青哥哥姐姐們一起坐車來的,路上完全不累,也不餓的,而且等一會兒還要集合,不然趕不上車了。”
“.……那好吧。”
林向雪隻能遺憾作罷,不過還是堅持要帶她去廠裏走一趟,“媽早上就說你可能這幾天要過來,還囑咐我說等你來了,一定要帶去廠裏見她,她有些東西要你帶回去給阿奶的,還給你準備了雙皮鞋,因為怕小妹看見了鬧,所以一直放在辦公室陳阿姨那邊沒帶回來。她說你這麽大了,也是該穿點像模像樣的衣服好好打扮打扮了……”
她們一邊聊著天,一邊朝外走。
說實話,林穗子其實不恨自己的親生父母。
因為當成一對普通的叔叔嬸嬸來處的話,他們真的是做的很好很有心了。
就這樣平平和和的,等到以後他們老了,自己也適當照顧照顧,就是非常互利共贏的事情。
至於雪雪姐他們,就當成是好心的堂親們來相處。
既然心態放平之後,原本一切不愉快的,都能變得溫暖又順心起來,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現在,林穗子完全能做到平和地彎著唇聽她說話,兩個人手挽著手,在旁人看來感情很好。
大概也是因為林穗子每次來,都禮禮貌貌的,不吝嗇笑容,說話甜,還在外人麵前照顧足了他們的麵子,這才讓林老三一家都越來越喜歡她,甚至還願意主動給她買些禮物。
說實話,這世上,好人少,壞人也少,更多的還是有正常同理心的普通人。
隻要你花心思認真去處,大部分人都能處的好。
林穗子聽堂姐叨叨絮絮地說著家裏長短,一直聽到了筒子樓大門口。
但還沒下完台階,就發現對方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她疑惑地抬起頭:“雪雪姐,怎麽了?”
林向雪的視線定在某處,似乎是在喃喃自語:“那是誰啊,我怎麽沒見過.……”
林穗子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就望見了……江時?
——離她們不過十步遠的地方,麵容俊朗,身姿挺拔的江知青正和兩個中年男人並肩走來。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林穗子以前還見過,好像是鋼鐵廠的副廠長。
另外一個她就更熟了,因為好巧不巧,竟然是她的生父,林家老三林國威。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麽,許是林穗子和林向雪忽然停在門口的舉動太突兀,兩個人都抬起頭來。
江知青的視線很正好,和林穗子同誌直直地對上。
他微愣了愣,而後在午前逐漸熾烈的陽光中,揚起了唇,
麵上的笑容清澈又開朗。
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
江時其實是想打招呼的,但抬起手之前,又想到了半小時前林穗子才跟他說過的話——
“這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先不讓長輩親戚和身邊的人發現嗎?”
他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把伸到一半的手放下了。
卻不料身旁的副廠長直接道:“欸,國威,那邊的不是你家大姑娘和小侄女嗎?一段時間不見,你家的小侄女都出落得這麽水靈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而遠方的小侄女直接彎眉,朝他們揮了揮手:“鄧伯伯,小叔,江時!”
她的嗓音很清脆,還帶著難得的甜意。
而且喊的是“江時”,不是“江知青”。
於是江時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