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兩人本來說這話眼睛都看著前邊忙忙碌碌的眾人,聽到這話,蘇端詫異地扭臉看他。


  阮雲開沒轉頭,他還是看著這些宮娥太監忙碌的身影。秦鍾離遣散的不止是後宮,整個皇宮工作人員也進行了大幅裁員,縮減不必要的開支。到現在,很多人都是身兼數職,像蘇端這樣的太監總管以前隻管哄皇上高興就可以了,現在很多事都是有空就管,先帝和秦桑兩朝時候的體係進一步坍塌消失。留下的人比以前忙碌勞累多了,俸祿也相應地漲了上去。


  “你的忠,不在帝王,在百姓。”


  蘇端愣了愣,然後嘴唇都有點顫抖,眼眶變得濕潤:“雲開小友……你真是……”


  他確實不在乎誰來坐這個位置,不在乎自己伺候的是熟悉的老帝王還是陌生的新君,他隻希望江山是穩固的天下是太平的,這樣,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很純粹的想法。


  天一天天冷起來,阮雲開住的地方,屋外的樹已經沒有葉子,他讓人種的都是在春天茂盛繁榮的樹種,秋冬時期一片蕭瑟。


  蘇端的話猶在耳邊。


  “是陛下親自挑的,早些日子大臣們不斷想往名存實亡的後宮塞各家女眷,陛下都沒有同意,這位穆姑娘有福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未可知。”


  穆姑娘。


  阮雲開已經不用去猜,答案那麽顯而易見。他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去麵對,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明明就是自己的姐姐,從重逢那天起卻忽然陌生了。


  除了茫然,還有一點一點一寸一寸逐漸加重的恨。


  京城又開始下雨了,這樣陰霾的天,這樣刺骨的北風,下一秒就算飄起雪花也不會讓人太意外。


  秦鍾離這個人,除了在國家大事上嚴謹認真到令人發指,其他方麵就真的太隨意了。阮雲開在一群嘰嘰喳喳議論不休的大臣中麵無表情地撐著傘,想著。


  “這不是他自己挑的嘛,也不選個良辰吉日也不選個好天氣!”


  “就是啊,太不像話了。”


  “早就說了,名不正言不順,娶個皇後都這般不成體統,等著被天下人恥笑吧!”


  嚴忠勤黨派在下麵興奮地嘲弄,他們的頭頭嚴忠勤倒是沒說話,這奸臣一派的老頭此刻目光炯炯地死瞪著高台上的秦鍾離和穆雲然,準確地說,是盯著穆雲然耳朵上的鮮紅的耳飾。


  閃靈之淚,他當然認得。


  這個東西根本就是他和奎戶一同編出來擾亂人心的,在先帝晚年沉迷煉蠱民不聊生的年代,給搖搖欲墜的皇權根基添了最後一把柴火。


  沒有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不會知道那時候的皇室和民間有多混亂,百姓們跟著先帝煉蠱,家破人亡的人數不勝數,剩下那些不練的,精神清明的,在越來越無望的生活裏,雙眼渾濁,茫然得不知所措。


  那時候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說法,有一種叫閃靈的鳥,隻要能得到它的眼淚就能穿越古今戰場獲得兵法秘籍。


  百姓不需要這秘籍,但各國將領和謀士需要,而且是極度需要,於是又說,拿到這東西必有重賞。


  食不果腹的百姓們很快就蠢蠢欲動,京城裏,蠱毒發作的先帝撲向嚴忠勤:“左丞相!左丞相……朕是不是快長生不老了,是不是是不是……”


  “當然,”嚴忠勤說,“陛下多年的夙願就快實現了。”


  然後他轉身走出大殿,命人頒布了一道指令: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速尋閃靈鳥,救國於危難之中。隨著指令一同奔向草莽之間的還有幾車大米糧食。


  那些痛恨蠱毒屠滅生靈侵占國家的人瞬間帶著恨意燃起了反抗的鬥誌。


  有重賞,可以吃飽飯了,來自京城的旨意,說明這事兒是真的。那些沒有方向失去未來的百姓,一下子有了明確目標,尋閃靈,得到閃靈之淚!

  大亂了,都瘋了,泱泱大國幾乎沒有一處是安寧的。


  當然就沒有誰會注意到,這時候,又出來一道禁錮思想的聖旨:封學宮。


  也沒有誰注意到,聖旨下來的時候,在某個地方,一座叫蓮花峰的山上,那個叫修竹山莊的地方,封學宮後麵又被人加了“誅學子”。


  更加沒有誰注意到,誅學子那群人來自西域,他們路過某地,隻是因為“一時興起”,縱火燒了整個村莊。


  不,或許有人注意到了,可是已經麻木了,充斥在他們血紅眼睛裏的,隻有那莫須有的叫閃靈鳥的玩意,看不到傷亡,看不到屠戮,看不到自己的家人,看不到生活。


  全都著了魔。


  嚴忠勤當然認得閃靈之淚,那兩隻被服藥特訓的鳥,有一隻被一個江湖客捉了去,還有一隻他們根本就沒放出來,奎戶繼續養著以備不時之需,而閃靈之淚,這是根本不會出現的東西。


  他當年大筆一揮,在紙上畫上鮮紅的水滴狀——都按照這樣子的去找吧!從此高枕無憂,看著天下大亂。


  現在,這根本不該出現的眼淚,正臥在穆雲然右耳朵下,閃著詭異的暗光。


  嚴忠勤死咬著牙根。


  秦鍾離,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直到現在,他終於急了。


  阮雲開也注意到了雲然耳朵上的閃靈之淚,他也看著秦鍾離,這麽多年,他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他。


  你要拿我姐姐做什麽?我也是你的棋子嗎,你要把我擺在棋盤的哪個位置呢?一陣風刮過,夾帶著雨往人身上使勁紮。


  累,這是阮雲開唯一的感受,每次需要這樣揣摩人的心思,心神都被大量耗費,那麽多年了,他還是做不了一個合格的謀士。


  眼前閃過一張臉,還有那人身上永遠若有似無的藥草香。


  阮雲開猛一抬頭。


  沒有。


  沒有他的醫仙大大。


  風還在吹,雨還在下,這樣淒風苦雨的環境實在不是封後儀式的好日子,但秦鍾離偏偏就要選今天,也是任性得可以,要不是平日裏宵衣旰食勤政為民,上任以來頗受賢良大臣和黎民百姓好評,多半就要被人以為有毛病了。


  嚴黨也隻敢壓低了嗓子在台下嗡嗡,皇帝討老婆,自己要選這樣的日子有什麽辦法。


  這大風大雨的,不是為了折磨他們吧,他自己在高台上拉著親皇後祭天,他也不好過呀,有幾個環節傘都不能撐!

  眾大臣打著寒戰在風雨裏萎成一團,這種時候油紙傘的作用實在是小的可憐。阮雲開一眼望去,隻有兵部軍師爺林光依舊挺直了腰板,看起來格外挺拔威武,再一看,人家整個身子都護著呂尚邢呢。


  阮雲開跺了跺冰冷的腳,鞋子裏全是水,這一跺,噗嗤噗嗤,水跟著外滲。


  嘖,阮雲開鼻子有點酸酸,他看著高台上的雲然,不知道她冷不冷,她看起來很順從很安寧,在風雨下依舊平靜,和旁邊的秦鍾離倒是有點氣質上的相似。阮雲開記得秦鍾離從來不畏寒,他說過,寒冷使人清醒。


  寒冷使人清醒。


  本該醉倒在溫柔鄉的日子,你也需要這樣保持清醒嗎?

  封後儀式進入尾聲,雲然戴上鳳冠。


  秦鍾離說話了:“眾位愛卿還記得閃靈之淚嗎?”


  全場靜默,那些嘰嘰喳喳嗡嗡聲全都消失了,像是時間靜止,隻有風雨不為所動地肆虐。


  秦鍾離笑了:“真巧,皇後娘娘就是被閃靈選中的人,看到這個了嗎?”他用手指捏住雲然右耳的水晶,“找了那麽久沒找到的閃靈之淚就在這裏。”


  台下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臉色都是說不出的古怪。


  這裏的人都知道這樣傳說中的邪物根本就是嚴忠勤當年無視皇權天威妖言惑眾的產物,也隻有在當年大亂的情況下老百姓才去追尋這種神神叨叨沒半點依據的東西,後來先帝駕崩秦桑繼位後頂著壓力和生命危險禁蠱的同時,已經毀了這個傳聞。


  這種東西秦鍾離怎麽可能相信,他現在拿這個說事是想做什麽,兄弟兩的矛盾這麽深嗎,奪了弟弟的皇位還不夠還要重新詭辭欺世?

  “奎大人不太會養鳥吧?”秦鍾離點名奎戶,眼神卻掃向台下的嚴忠勤,“要不然怎麽那麽久了都得不到閃靈之淚。”


  奎戶是西域人,他可不會敬重中原的皇帝,正待發火,秦鍾離的臉色驟然陰沉。


  “既然皇後娘娘才是被選中的,奎大人手裏的兵權是不是該讓賢了,兵部聽令,沒收奎戶兵符,接管兵權!”


  兵部反應極快,三下五除二便把奎戶摁在地上,林光手捧兵符走上高台呈給秦鍾離。


  “皇帝小兒!”奎戶大叫,接著是一大串方言,沒人聽懂他嚷什麽就被押下去了。


  大臣全都反應過來皇帝這是要對嚴黨下手了。


  嚴忠勤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風雨下的身子晃了晃。


  是真的老了,他想,換早幾年,又怎麽會走到這種地步,手底下最好用的這顆又蠢又聽話的棋子就這麽三言兩語間就被拔了去。


  他望著秦鍾離,那個高高在上俯視眾臣的年輕帝王,要是早點繼位,外境勢力又怎麽會有機會踏足京城。


  “秦!鍾!離!”他吼了起來,目光如蛇蠍般怨毒,“你知道自己有多名不正言不順嗎?!”


  兵部眾將圍攏,一張鐵網兜頭而下,這是死囚專用,凡是被這張網罩住的人,一定會被判死刑。


  “你以為隻是篡了自家弟弟的位嗎!”嚴忠勤還在嚎叫,“你們都聽著,台上這個人,他根本就不是先帝的三兒子!”


  鐵網收得更緊了。


  “真正的三王爺在修竹!秦鍾離!你永遠名不正言不順!”


  鐵網把嚴忠勤箍成一個球,他再也說不出話,被兵部踢著滾了出去。


  封後儀式結束。


  阮雲開提著個小包裹,在秦鍾離的書房見到了雲然。


  秦鍾離站起來:“要走了?”


  “嗯。”


  “你們姐弟聊會吧,我先出去了。”


  阮雲開輕輕走過去,從雲然手裏拿過墨條,一下下磨著。


  “雲開,棋子是我,不是你。”


  “既然知道,為什麽不跟我走?”


  “這是我自願的。”


  “姐姐喜歡皇上嗎?”


  雲然笑了:“以前可能有點喜歡吧……我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我現在對當女官比較感興趣。”


  “皇後算什麽女官?”


  “算。算權力比較大的女官。”


  阮雲開點頭:“無聊了可以去找文淵閣的孫城曉,她也是個有抱負的女官。”


  “嗯。你呢?去哪?”


  阮雲開的心裏浮上一層溫暖,他笑笑:“去找喜歡的人,以前我沒有好好重視他,以後的人生都得好好陪他。”


  他放下墨條,看著雲然:“最後一遍。”


  雲然苦笑:“雲開,那天我就說過了。”


  阮雲開點點頭:“我走了。”


  “走吧。”


  他退了兩步,給雲然鞠了一躬:“皇後娘娘請務必保重。”然後轉身踏出書房。


  走向城門的路上,想起雲然那天雲然說的。


  她說,雲開,我隻能記起你是我弟弟,可是我已經不知道我是什麽人了你明白嗎,我的意思是……


  阮雲開明白的,能記起他已經很不容易了,姐姐忘了她自己,忘了自己過去的生活和性格,沒錯,連自己的性格都忘了,她已經不是她了。這種事情會發生嗎?就是這樣發生了。


  秦鍾離的轎子在城門口等他。


  “我知道陛下為什麽對我的態度會這麽奇怪了,變來變去沒個定數。”


  “你早該知道的,還是不適合當謀士啊!”


  “對,當不來,謝謝你放我走。”


  “把這個帶給他。”


  “什麽?”


  “冰心鎮。”


  “這麽喜歡為什麽不去看他?不是已經知道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了嗎?”


  秦鍾離擺擺手:“你要的聖旨。”


  阮雲開也不再多說,接過聖旨小心收好,跨上馬飛奔離去。


  浮林穀。


  四大護衛個個愁容滿麵,一字排開躲在假山後麵。


  他們的穀主,醫仙大大荊蔚,已經借酒消愁愁更愁得愁了得有兩個月了,自從他一個人從外邊回來就愁上了,也不說話,一個人貓在烏篷船內除了喝酒還是喝酒。


  “哎!”四人望船興歎。


  “來了來了來了!!!”一個小藥童飛快跑來。


  四人心領神會,同時吼道:“還不快領過來!穀主快喝死了!”


  荊蔚歪在船艙裏,無神的雙眼透過風掀起的帷幔定定地望著水波粼粼的湖麵,忽然,水麵變成了某個人的臉。


  “又在做夢了,”他喃喃自語,“喝醉了就是這點好,可以看到你。”


  帷幔似乎又被風掀了起來,透進一大片天光。


  荊蔚又灌了一口酒,一轉頭對上一雙大眼睛。


  又大又亮,特別是這樣瞪人的時候,像他們第一次見麵。


  “啊!”他迷惑了。


  阮雲開被噴了老大酒氣,想罵他一頓,想想還是舍不得,歎了口氣,抱住了荊蔚的腦袋。


  “寶寶,我回來啦!哎,東瞻他們說你要喝死了。”阮雲開輕輕拍他背,像哄小孩子。


  荊蔚一臉懵逼,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得中毒了,要不然這幻覺怎麽這麽真實,雲開還抱著他摸他,這次的觸感這麽真實!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幹嘛呢你!你不嫌疼我還心疼呢!”


  這是真的!阮雲開回來了!他的雲開寶貝回來了!荊蔚把酒壇子一扔,回身想把他扯進懷裏,不料癱太久,身子一軟,反倒更貼地紮進了阮雲開懷裏。他也不講究了,抬起頭看近在咫尺的人。


  “雲……開……”


  阮雲開抱緊他:“在,我在,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了。”


  “不查案了?”


  “秦鍾離把他們一鍋端了。”


  “哦……”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隻知道你師父為什麽不查。”


  “因為三兒是先帝的兒子,真正的三王爺。”


  “嗯。”荊蔚還是焉焉的。


  “我再也不管了,啥也不想管了,我得做最重要的事!”


  “什麽事最重要?”荊蔚急了,酒都醒了,他一把抓住阮雲開肩膀,“你要去哪?你還背著個包袱!”


  “追你!”


  “啊?”


  “我,阮雲開,從今天開始,倒追醫仙大大荊蔚!”


  “真的?!”荊蔚大喜。


  阮雲開挑了挑眉,得意洋洋,“當然是真的,你看,我問秦鍾離討了道聖旨,命你嫁給我呢!嘿嘿!”


  “誰嫁誰?”


  “當然是你嫁我!”


  “看我不撓你!”


  “哎!哈哈哈……別……哈別鬧……哈哈哈……哎哎哎,老荊我跟你說個大八卦秦鍾離喜歡秦桑呢!”


  “還有這回事?”


  “是啊是啊,而且他以前總是不讓我多吃,因為我瘦點比較像小時候的秦桑!”


  “不讓吃飯?!這麽賤!我要給他下毒!心疼我寶貝,寶貝你餓不餓,走,我們去吃東西!”


  遠處的四大護衛,劃掉,四大單身狗,默默看著。


  “這也太好治了。”東瞻說。


  “這船要翻。”南渡說。


  “不懂情侶們。”西馳說。


  “我終於可以去做吃的了。”北暝說。


  秦桑把手裏的草藥搗成藥汁,倒進一個個小瓶子裏,然後坐到旁邊的石凳子上,捧著冰心鎮呆呆看著。


  阮雲開上午就把東西交給他了,他磨磨蹭蹭到現在才敢把它抱在懷裏。


  小心翼翼地打開,冰心鎮還是像新的一樣,看來秦鍾離很注意保護它。裏麵有張紙條,他輕輕抽出來。


  上麵是熟悉的字跡:因為有你在,我就有軟肋。


  秦桑來浮林穀的日子不算短了,他對秦鍾離的感情在他離開前的最後一眼裏仿佛用盡了,然後一顆心慢慢往下沉,慢慢冰封,不再提起,不會忘記,偶爾在睡夢裏拿出來看上一看,晶瑩剔透的樣子還是小時候的模樣。


  他也常常會想,為什麽秦鍾離一定要趕他走,他不要皇位都不可以留在他身邊嗎?真的有那麽討厭他?現在他知道答案了,這個答案就在他眼前。


  我是你的軟肋嗎?不是負累,不是忌諱,不是厭惡,是軟肋。


  真好啊。他用手蓋住眼睛,眼淚還是順著掌心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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