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情愫(下)
等潤玉收拾幹淨再出來,卻聽婆子說,估計是由於又累又怕,鄺露差些在浴桶裏睡了去,現下已躺床上睡著,隻是頭發還沒絞幹,若濕著睡容易惹風寒。他便接過帕子,讓小廝將爐子搬近床頭些,揮退了眾人自行替她絞發。
她側身向著裏睡,潤玉便坐在床邊,一縷一縷發替她絞幹,怕弄疼她因而動作很小心輕柔,亦很細致耐心,似在擦拭無價之寶,不多時便將她一頭青絲弄幹了。
小廝敲門托著薑湯進來,他接過,仔細吹了好一會,又自己試了好些次,等不燙口又不會太涼時,才將她從床上抱起,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給她喂。鄺露半睡半醒撐起身,接過碗咕咚幾下喝掉,接著睡下,朦朧間順著他肩頭滑下,枕在他腿上亦不自知,隻翻了翻身繼續沉睡。小廝退將出去,屋裏便隻剩他倆。
她總喜歡側身向裏睡,此刻鼻尖指著他腰腹,清秀麵容觸手可及,淡淡的呼吸落在落在他腹部,有些甜癢。潤玉見她如小獸般安靜乖巧地躺在自己腿上,呼吸均勻,心下軟得一塌糊塗。方才冷得蒼白的臉色因喝了薑湯,又窩在溫暖的房間和被褥裏已經恢複絲許紅潤,隻是雙唇仍少了些血色。他替她整了整發絲,又忍不住撫了撫她的睡顏。
忽而鄺露漂亮的月牙長眉緊蹙在一起,自從來到瑾莊,她就沒再夢見過白衣背影,夢裏開始變得光怪陸離。
時而是她附在潤玉手腕上看他在夜裏指點星輝,時而跟潤玉一起與人在陌生又熟悉的大殿裏商議政事,時而是她在滿布妖兵和巨獸的戰場上,潤玉在她周圍殺伐護她,還有時,是她躺在潤玉懷裏,看著自己的身子變成點點流螢。
現下,她卻是夢見師父了。她極少夢見師父,即使是師父剛去的時候,她也不常夢。偶爾夢到,師父總在一看著熟悉的漂亮大院裏,倒著葫蘆裏的酒在喝,讓她別惦記著他老人家,說他過得很好,還有六房姨太太陪著他。不是說什麽得道之人不娶妻生子,她有時聽得還翻翻白眼。
這次,師父卻坐在他們舊時住的茅屋裏,像幼時教她算卦那樣跟她說:“露露,耳聽眼見,皆非定為實,心之所指方是正向。”而後,他甩甩兩袖清風出門,快得她追不上。她好想念師父啊,喉嚨裏可憐兮兮地發出聲聲嗚咽。
潤玉心湖漾開一層憐惜,輕撫著她背,又緩緩摸她順滑的頭發,她才慢慢安靜了下來,顰起的眉頭漸漸鬆開,摸到他的手臂蹭了蹭,抱在懷裏,袖子鬆垮垮被蹭到了肘處,蜷了蜷身子沉睡過去。
她裸臂上的數條疤痕落入他眼裏,是她煉血魂和血靈子救他時留下的,禁術傷在元靈裏,即使重塑仙身還去不掉,潤玉心中百味雜陳,還沒來得及因她抱著自己手臂而歡喜,心裏的愧疚又泛了上來。
他反握住她細細的玉臂,一手輕輕摩挲她臂上的疤痕。本就是個嬌滴滴的小仙女,太巳仙府七星拱著,就應該有人把她放在心尖尖疼愛,和他這種寂寂無名的命又怎能相提並論。跟著他,卻平白受了這麽多苦。
這些疤痕自然不必說,現在又不得不來凡塵曆劫,經曆這麽多離別,背負如此重仇恨。她死前曾說過若有下輩子,不要與他再相遇,想來,是與他在一處太苦了吧。
這些日子得她如從前般相伴在旁,他日日都好生滿足。雖是飲鴆止渴,他時時提心吊膽準備著承受她刺來的劍,卻也讓他偷得許多浮生相隨的時光。
今日潤玉洗浴完,去膳房尋鄺露,正好聽到了她在灶房裏與人說的話,她說與他日夜相對苦痛時,他心裏也揪緊地痛,卻不想,她仍替他存有懷疑,她仍想相信他。他似是咬到顆蓮子,蓮心雖苦,蓮肉卻甜。
他沒有端木瑾的記憶,來到瑾莊時他已斷了氣,黑白無常已將他魂魄拘走,未來得及問他任何事,因此既不知端木瑾究竟有無下令屠了將軍府,亦不知那日是否是端木瑾令人上過緲山。
端木瑾本人是在將軍府被屠當晚,被夜宵丸子噎死的。被小廝發現時已死得透透了,正急急忙忙欲上報,潤玉便趕了來,對莊中人施了昏睡咒。施術化屍身,念咒改容貌,服仙丹得凡身扮作他。府裏的眾人醒來見三皇子竟沒死成,隻道是他命不該絕,從鬼門關裏走了一趟,失了從前的記憶,性格喜好也變得有些不一樣而已,總歸怪不到他們頭上就好。因而至今,一切也還算順利。
今日潤玉見鄺露從灶房裏出來腳步輕浮,他擔心她,遂遠遠跟在後頭,果不其然見她失足掉進塘裏。他剛得的凡身,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水,就跟著跳進水中,或是因自己從小修習水係法術,真身又是白龍,本能驅使,故而水性也不壞。
借著人魚淚上的藍輝,才及時發現了她,一時慶幸不已,若他當日沒有將人魚淚套到她腕上,他可能就救不回她了。她大業未成,若是凡身此時死去,不知是否算曆劫未成,亦不知道是否會誤了她。思及此,他又一陣後怕。
睡夢中的人兒一聲嚶嚀,眉頭又蹙起,抱住潤玉的臂,往懷裏收了收,臉蹭在上麵和著她微熱的呼吸,讓他心下又軟又癢。他掖了被子將她裹緊,柔柔地撫著她的背,看她乖順睡去。
鄺露拂曉露水般清新的氣息縈繞在他鼻尖,她懷中的熱度透過抱著的臂膀,傳入他心裏,萬年孤寂的清冷慢慢被她融化成了潺潺溪水,淅淅瀝瀝淌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