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難訴
有日早上鄺露醒時,衾被上仿佛還有他淡淡的餘溫,但他已不似往日般在身側,房裏亦似乎有些涼意。
步出殿門,宮裏結界已除,往日調走的仙侍仙娥經已回到宮裏,進進出出,門邊廊下候著,見了她畢恭畢敬行禮。
她心中一動,憂喜參半,想來從前的事,他已記起。
這段時日來相處,她怎會感受不到他的情意?他的體溫,他的笑意,扣緊的十指與纏綿的夜,都是真的。若非往昔,他對她一心一意,心無旁騖。不知,日來繾綣是否會隨回憶更改?記憶之苦,她從凡間回來時經已受過。
記憶是上好的兵器,能披荊斬棘,更能割裂美滿的虛像,入肉傷己。
身後有步履聲,回首張望,是潤玉著銀白龍袍頂明珠簾冠在殿門,雙手背後看她。兩人相隔不遠不近,他杏眸中似溫似淡,若有情又若無情。
四目相顧寂無言,兩下默然鵲無聲。
“你……你都想起了?”最終是她先打破沉寂,他亦未答,隻輕點頭,她頓了頓,隨即委身行禮,溫聲道:“恭賀陛下身心痊愈。”
他溫溫淡淡問:“鄺露,你助我康複有功,可有想要的賞賜?”
酸澀漫過心坎,是前些日與她纏綿悱惻的人,這般清冷地問。
他曾這般問過她數回,她陪伴他熬過先天後火刑,窮奇反噬和九天雷火後,他都這般問過。他不想欠她的情,所以會問。她每每以此為分內之事拒絕,但他依舊給她賞。洞府仙居,奇珍異寶,應有盡有。這等事宜上,他向來待她不薄。
但在他眼裏,千萬年掏心相隨,近日來纏綿悱惻,又值何等賞賜?
“陛下言重了,天後本職乃垂侍陛下,臣妾不敢怠慢。”她壓下眸底酸澀,緩緩道。
他向她伸出手溫聲道:“過來,隨我去上朝罷。”她溫順將手交到他掌中,與他同向九宵雲殿走去。身側是熟識的朗夜氣息,掌心是昨日裏還熟悉的溫涼,卻似平白隔了層物是人非的冷意。
朝堂之上,兩人端坐在帝後位。
潤玉淡泊出言:“此前天後收複鮫尾蟾有功,但因耗費大量靈力,勞神傷體修養了一段時日,故此一直未論功行賞。近日,本座亦因積勞抱恙,勞天後相隨本座左右。今日,正好兩事齊賞。”
鄺露端莊起身,在他座前嫋嫋跪下,華袍迤邐身姿盈盈,嗓音清淡:“陛下,身為天後以身作則,收複鮫尾蟾襄助陛下佑西海太平,乃臣妾天職所在。加之,鮫尾蟾是在太巳仙人,破軍星君,一眾天兵天將及洞庭水族協助下收複,臣妾不敢自居其功。至於伺候陛下,更是分內之事。若論行賞,臣妾受之有愧。”
“太巳仙人,破軍星君及眾將,本座自會行相應封賞,天後不必自謙。如此,本座將近日織越女君及各仙君上進的數箱貢品賜予天後。起來罷。”潤玉淡然掃著眾人,未看向她跪著的身軀。
“謝陛下恩典。”她緩緩起身,坐回他旁側。
接下來,他又給前去西海的眾仙君逐一封賞,隻是太巳仙人仍是染恙,未能親自受封。
眾仙隨後稟事,提上日程的首先是狐族議親一事。此事在這四公主未到之前,狐族折子遞得頻繁,更是親派四公主出使,亦偶有些仙君提及,但眾仙對於天界與狐族聯姻的熱忱似乎並不高。然自從這四公主到後,至今支持的呼聲已然一邊倒。
眾仙齊跪在座前,齊聲奏請天帝與狐族和親,聲如洪鍾,響徹雲霄。
潤玉看著一片跪倒的身影冷冷開聲,言語間帶著淡淡怒意:“本座自問登位來勤政圖治,對於朝事未曾怠慢。可是諸神對本座有甚不滿,或是本座有何做得不妥之處,竟讓諸位覺得,小小狐族,也能管到本座後宮來,讓本座的天後受委屈?”
鄺露袖子裏的手隨著心裏顫栗不自已一抖,垂眸在他置於膝上的修長五指,伸去輕輕扣在掌中。感受到她的動作,旁側的人分明輕輕顫了顫,緩緩收緊扣住的長指。
當日,天帝罔顧眾神反對下詔改法廢除妃製,自此往後,來任天帝隻得娶一人,有後無妃。
下朝後,潤玉便與鄺露同去看望染恙的太巳仙人,恰逢澤翠仙子亦正好來探望眾姨娘,魘獸亦乖乖跟在兩人後頭,許是走累了顯得有些精神萎靡。夜間,兩人就在太巳仙府用晚膳。飯後潤玉送鄺露回到露雨盈宮,卻並無逗留,轉身走了。
今日得的數箱賞賜已搬來,箱蓋敞開得見裏邊堆滿世間難尋的珍奇異寶。中也有魯匠仙君造的顯妖鏡,各種神兵,甚至有九轉回魂金丹。期間最為醒目的,莫過於織越女君花萬年才編得一件的天蠶寶甲,當年妖穀大戰中她亦曾穿過。
千載相思冷,紅塵華胥落,繾綣纏綿終成空,皆不及這燦燦金光來得荒涼。
但他曾為她展顏歡喜,盡心盡力護過她周全,與她有過兩段綿綿的相守。他為她化過龍,現過尾,戰過妖獸,受過毒,挨過傷,甚至下了廢除妃製的詔書。他心裏必定是有她的,對她必定是有情的,她怎會不知足。
絨絨的觸感從旁側傳來,是魘獸來露雨盈宮尋她,走至她身側。她抬袖撫摸它絨白的軀幹,輕問:“怎的,你來陪我了?”
獸兒低下頭來,她環住它暖融融的軀體,輕輕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