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牧氏奉雪
沈顧容呆呆看著沈扶霽半天,突然轉身就逃。
身後仿佛有無數厲鬼在追他, 沈顧容倉皇失措, 直接出了酆都,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沈扶霽和沈望蘭麵麵相覷。
沈望蘭小聲嘀咕道:“他這是不打算幫嘛?”
沈扶霽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也不覺得氣餒, 隻是眸中的光黯淡了幾分,他柔聲道:“別人幫是情分, 不幫是本分,不能心生不滿。”
望蘭也很聽話, 點點頭,抬起手握著爹爹的手指, 奶聲安慰道:“等望蘭長大了,就幫爹爹找小叔叔,肯定會找到他的。”
沈扶霽欣慰地點點頭, 牽著他的手拎著那盞小燈路過依然被壓得站不起身的鬼魂, 慢悠悠回家了。
沈顧容慌不擇路,直接闖入了灰霧中。
他腦子一片空白,本來是瘋了似的逃著,到最後他的雙腿越來越軟,步子越來越慢, 最後踉蹌著倒在一處無邊無際的荒郊。
沈顧容雙膝發軟地跪在地上, 手撐著地幾乎將五指都深深陷入了地麵,他大口喘息著,眸光渙散地盯著自己的五指, 沈扶霽的話仿佛擂鼓般險些震裂他的耳膜。
「我阿弟名喚沈顧容,妹妹沈夕霧。」
「我一直在尋我的阿弟和妹妹,他們去花燈街看花燈了。」
「對不住,我不記得他們長什麽模樣了。」
我阿弟名喚沈顧容……
花燈街看花燈了。
沈顧容瞳孔劇烈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中滾落,頃刻就打濕雙眼的冰綃。
濕潤的感覺貼在雙眼和臉頰上,沈顧容木然掉淚許久,才緩緩伸出手將雙眼上的冰綃扯了下來,扔在一旁。
沈顧容哆嗦著手捂住了雙眼,喃喃道:“我什麽都沒看見……”
他捂住雙眼在視線徹底陷入黑暗時,卻又仿佛撞鬼似的再次聽到了那些鬼城的慘叫聲,以及耳邊微弱的喘息聲。
“顧容……”
恍惚中似乎有人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袖間輕輕擦過他的臉頰,微弱的書卷香和不知從哪裏帶出來的檀香縈繞在鼻息間。
“別看。”
“你睡一覺就好了。”
“別……看。”
沈顧容眼睛驚恐地張大,慘叫一聲將捂住眼睛的手猛地放下來,接著又拚命捂住了耳朵。
“我什麽都沒聽見。”
好像不看,不聽,他就依然是那個滿心期待著回家的沈家小少爺。
“我隻是想回家。”他小聲哭著,仿佛在朝什麽乞求,“這裏不是我的世界,我、我隻是想回家……”
半夢半醒間,沈顧容突然渾身一僵,似乎想起了什麽。
回家?
沈奉雪曾給過他回家的鑰匙……
那個光團!
沈顧容發著抖在身上去尋找那個光團,最後在一團混沌中終於尋到了沈奉雪給他的光團。
光團似乎是個半圓,微微散發著暖色的光芒,微微照亮沈顧容的視線。
他抬起手一把握住了光團,像是握住了最後一絲希望。
隻要捏碎了這團光,他就能回家。
回到回溏城。
回到爹娘和兄長身邊。
他會回到花燈節那日,牽著妹妹逛完花燈街,然後平平安安地回到家。
兄長在府宅門口拎著小燈,為他照亮回家的路,笑著罵他往後不許這麽晚回家了。
他會回家的。
沈顧容這麽堅信著。
他此時好像回溏城那個依賴寒石散的癮君子,緊緊握著那光團,眸中全是迫切和莫名的興奮,宛如在看最後一絲生的希望。
隻要他捏碎了光團,就能證明他今日所見所聞不過隻是一場荒誕的戲文,不,他在這個世界的十幾年,全都是話本中的虛幻世界。
隻有回溏城才是真實的。
沈顧容指節發白,死死用力握著那光團。
在他即將捏碎的一刹那,沈奉雪之前的話突然響徹耳畔。
“你能舍棄掉牧謫嗎?”
“你能舍棄掉這個世界的一切嗎?”
一瞬間,沈顧容仿佛魔怔似的瞳孔清明了一瞬,他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盯著手中的光團許久,一點點認出來了那光團到底是什麽。
沈顧容突然就崩潰了,他痛哭一聲,死死按著仿佛被鈍刀刮成碎末的五髒六腑,疼得他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他手中的光團,根本不是能回家的鑰匙。
而是沈奉雪體內的那半個元丹。
捏碎了元丹,便是殺了沈奉雪這個人。
怪不得沈奉雪當時給他時,會問他能舍棄掉一切嗎?
若是他能舍棄掉牧謫,舍棄掉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也就等同於舍棄掉自己的生命。
沈顧容滿臉淚痕,微微吸著氣仿佛要被疼暈過去,他想要嚎啕大哭,但卻隻能發出哽咽的低泣;想要大喊,喉嚨卻隻能發出瀕死的嗚咽。
握著元丹的手在微微發抖,沈顧容的指節發白,但力道卻不敢再用了。
“沈奉雪……”
沈顧容像是瀕死的小獸,握著元丹深深彎下腰,幾乎將額頭都抵在髒汙的泥土中。
他發了瘋似的呢喃著沈奉雪的名字,除此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他耳畔輕輕歎息了一聲。
沈顧容滿臉淚痕地抬頭。
沈奉雪一身青衣,站在他麵前,垂著眸滿是憐憫地看著他。
沈顧容滿臉木然地落著淚,卻還是掙紮地起身,快步衝到他麵前,伸出手死死掐住了沈奉雪的脖子,將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兩人跌在泥土中,灰塵沾染了兩人的白發青衣。
沈顧容麵無表情地掉著淚,整個人壓在沈奉雪身上,十指掐著沈奉雪的脖頸,卻發著抖不敢用力。
他死死咬著牙,下頜崩得死緊,發著狠地冷聲道:“你騙了我。”
沈奉雪白發披散著鋪在地麵上,臉上依然是憐憫和看透一切的悲愴。
沈顧容聲音都在顫抖,臉上卻是詭異的平靜:“你答應過我,救了虞星河和牧謫,就送我離開這個世界。”
沈奉雪突然就笑了,他就算被掐住命門也不覺得害怕,他無神的眸子輕輕一動,道:“我何時答應過你?”
沈顧容一愣。
他自以為來到這個世界後,所行所作全都緣由他做的那個夢。
夢中,沈奉雪一身血衣,朝他道:“一定要救下他。”
“沈顧容,救下……奉雪。”
沈顧容呆呆地看著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腦海中一片空白,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沈奉雪蒼白的臉上。
他嘴唇發抖,喃喃道:“我記得,是你讓我救下……救下什麽人。是了,奉雪,沈奉雪,你讓我救你,我……我救了,我明明改變了你的命數。”
改變牧謫和虞星河的命數,沈奉雪的命運也會隨之改變。
“我……我完成了啊……”沈顧容幾乎是絕望地看著他,“我救了你啊,你看……”
沈奉雪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沈顧容手中的力道更鬆了,他滿臉迷茫,輕輕搖頭,幾綹白發貼在慘白如紙的臉上。
“我不是你。”他拚命說服自己,“我是沈顧容,你是沈奉雪,我們不是同一個人,我是被你強行拉來這個世界的……”
“那裏……”沈顧容抬起手胡亂指了個方向,語無倫次道,“那裏也不是回溏城!我看到那牌匾上的字了,那是酆都!酆都!怎麽可能是回溏城呢?”
他說著,越來越害怕,最後徹底崩潰地嗚咽一聲:“酆都不是回溏城,我也不是你……”
那個鬼魂也不是他的兄長……
沈奉雪抬起手,輕柔地將沈顧容臉上浸了淚的白發捋到了耳後,輕聲道:“我之前就說過,你並非奪舍,我一直在你心中。”
沈顧容滿臉絕望,聽到這句話突然就發了狠,他的手再次用了些力道,又心狠又驚恐地顫聲道:“你才不是我,你是沈奉雪,奉雪、不、不是我的字,我還未及冠,爹娘和先生並未為我取字……”
並未取字,那沈奉雪就是和他完全不相同的人。
沈顧容開始企圖用一個根本代表不了什麽的名字來自欺欺人。
沈奉雪可悲地看著他,抬起手輕輕摸著他的臉:“為什麽就不能接受呢?”
沈顧容眼淚簌簌往下落,哽咽道:“你說啊,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你說的我便信……”
沈奉雪說:“就算我告訴你是假的,你真的信嗎?”
他並不相信沈顧容已經窺知了事情真相,還能夠心甘情願欺騙自己這是虛假的。
沈顧容愣了一下,才故作凶狠地看著他,實際上內心早已如齏粉般一推就碎,隻能用猙獰的神情做出來這副凶悍的模樣。
好像他不承認,事實就會不存在一樣。
沈奉雪完全不顧脖頸間顫抖的手,輕輕欺身,湊到沈顧容耳畔,低聲道:“你當年未及冠,的確沒有字。”
沈顧容一怔,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正要鬆開手掙紮,沈奉雪的雙手卻微微施力,幾乎將沈顧容擁在懷裏。
他輕輕抱著沈顧容的肩,似乎是不想讓他逃避,一字一頓道:“奉雪。”
沈顧容神使鬼差地想起了一直被他帶在身邊的竹篪。
竹篪之上,便有兩個字。
奉雪。
沈奉雪輕聲道:“你從不知曉先生的名字叫什麽,成日隻知道先生先生地喚他,今日我來告訴你,他叫什麽。”
沈顧容突然驚恐起來,他的手死死掐住沈奉雪的脖頸,仿佛要將他在說出那個名字之前就將他掐死在自己手中,讓他再也說不出來半個字來。
但沈奉雪卻絲毫不受影響,哪怕沈顧容已經用盡了全力,卻依然能聽到沈奉雪在他耳畔殘忍地開口。
“他姓牧。”‘沈顧容’說,“名喚牧奉雪。”
沈顧容呆住了。
“你叫這個名字,隻是在贖罪罷了。”
“你換上青衣,也不過是在欺騙自己代替他活著。”
‘沈顧容’卻沒有給他逃脫的機會,字字如刀,一刀刀落在沈顧容身上,強行撥開他為自己編織的無數謊言,將事情的真相懟入他鮮血淋漓的骨血中。
“當年回溏城滿城被十三隻疫鬼屠戮,全城一千一百三十九人,隻有你一人活下來了。”
“牧奉雪為救你慘死,你瘋了很久。我是瘋了的你,亦是你多年執念而逐漸生出的心魔。我能為你做所有不想做的事,承受所有你妄想逃避之事,也能替你屠盡天下鬼修。”
“你在夢中所聽到的‘救下他’,指的不是我,不是牧謫,更不是虞星河,而是早已死去的牧奉雪。”
“我能為你做任何事,可唯一不能做到的,便是讓人起死回生。”
“京世錄也不能。”
心魔‘沈顧容’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猩紅的眼瞳微縮,漂亮的眼中緩緩流下兩行淚來,恍惚間似乎和沈顧容臉上的淚痕緩緩重合。
沈顧容突然尖聲慘叫,死死握住了麵前人的脖頸,幾乎是發瘋似的嘶叫道:“住口!你住口——”
他喉間突然一哽。
一陣狂風裹著灰霧朝他吹來,沈顧容孤身一人跪坐在一片灰霧中,衣衫淩亂,白發鋪了滿地。
身邊哪裏有什麽沈奉雪。
他茫然了許久,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掐著的並不是什麽沈奉雪的脖子,而是他自己的。
他正雙手用力,骨節發白,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頸。
沈顧容茫然了一瞬,明白眼前的情況後,他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徹底崩潰地慘笑一聲,接著將手越收越緊,仿佛要將自己活生生扼死在這荒郊野嶺之中。
沈顧容的眼淚仿佛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往下滑,他將自己掐得無法喘息,但一直仿佛鈍刀狠狠刮著的心口卻突然一絲感覺都沒有了。
他一點都不痛了。
無論是捏碎元丹,還是自扼而亡……
不都是回家嗎?
清冽的寒意裹挾著露珠的氣息迎麵而來,無數隻鮮紅的道侶契破開沈顧容周身濃烈的灰霧展翅飛來。
下一瞬,牧謫快步衝來。
道侶契化為的靈蝶在黑霧中翩然起舞,緩緩落在沈顧容委頓於地的白發上,其他的全都飛在半空,將濃烈的霧氣緩緩驅散。
牧謫伸出手一把將沈顧容擁在懷中,握住沈顧容還在不斷施力的手,妄圖讓他鬆開企圖自戕的十指。
他臉上全是後怕,聲音還帶著些顫抖的哭音,一邊想要分開沈顧容的手一邊仿佛在乞求似的喃聲道:“師尊,我來了。”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