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奉雪木偶
哪怕被牧謫抱在懷裏,沈顧容的手依然沒有絲毫鬆力, 他似乎是鐵了心要回家, 要將自己扼死在這裏。
牧謫無論怎麽用力都無法掰開沈顧容的手,險些瘋了:“師尊!師尊……”
最後, 他沒有辦法, 隻能強行利用修為探入沈顧容的神識,猛地一震, 沈顧容眼神瞬間渙散,身體軟在牧謫懷中, 徹底沒了意識。
牧謫抱著他,呆呆看了他許久, 才將他緊緊擁在懷裏。
鋪天蓋地的後怕險些將他吞沒。
若是他再晚到一步,他的師尊會不會真的將自己活生生扼死在這髒汙的荒郊之中?
他到底在酆都遭遇了什麽,才會對自己都能下這般狠手?
牧謫抱了他很久, 久到他的手徹底恢複平靜, 他才紅著眼眶將沈顧容打橫抱在懷裏。
道侶契分散在四周,緩緩引出一條通往酆都的路。
沈顧容並未離開酆都太遠,很快牧謫就將他抱著到了靈舫。
虞星河正在那等,看到兩人回來立刻開心地招手:“師尊,師兄……嗯?師尊怎麽啦?”
他忙從靈舫上跳下來, 快步走了過來。
牧謫臉色陰沉, 冷冷看了一眼那酆都的大門,道:“酆都有問題,明日我隨你一同去看看。”
虞星河點頭, 擔憂地看了他懷裏的沈顧容一眼:“師尊他……”
牧謫沒多說,抬手將芥子甩出,原地化為偌大的泛絳居出現在原地。
“師尊需要休息,不要來擾他。”
虞星河很乖,道:“好。”
牧謫抱著沈顧容進入了芥子中。
沈顧容昏睡了整整一夜,牧謫也坐在榻邊陪了他一整晚。
在尋沈顧容時,最開始牧謫是跟著道侶契往酆都走,但是才剛走進去沒多久,道侶契突然像是瘋了一般往城外飛去,最後停在一處荒郊。
白發青衣的沈顧容在邊流淚邊扼住自己的脖頸。
牧謫並不知道沈顧容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敢確定的是,一向張揚歡脫的小師尊竟然能對自己狠下心來,硬生生用最痛苦最掙紮的法子了結自己的生命,酆都肯定脫不開關係。
牧謫死死握住沈顧容冰涼的手,慌得仿佛心髒都要從心口跳出來。
他突然有種奇怪的預感,之前那個插科打諢張揚似火的小師尊……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牧謫就這麽安靜地陪了一夜,等到天亮後,泛絳居外突然傳來虞星河一聲驚呼。
牧謫猶豫了一下,才將沈顧容的手輕輕放回了錦被中,轉身走出了泛絳居。
虞星河正在畫舫上,大概是剛起,此時正衣冠不整地揉著眼睛。
牧謫道:“怎麽了?”
虞星河抖著手指著不遠處的酆都,眸中全是驚恐:“師兄,酆都……”
牧謫抬頭望去,瞳孔突然一縮。
昨晚還是個正常城池的酆都,在破曉後天光籠罩後,仿佛是被水散去了一層幻境,露出原本的模樣。
整個城池像是被火焚燒過後一般,四處都是漆黑的焦痕,廢墟遍地,就連城門都塌了半邊,隱約能瞧見裏麵被燒成廢墟的長街。
在那毀了半邊的城池之上,露出被燒毀大半的城匾。
上麵能看清楚兩個字。
虞星河呢喃著:“回溏……”
下一瞬,天邊突然憑空落下一道天雷,似乎是在震懾什麽。
虞星河嚇得險些蹦了起來,愕然道:“怎麽了怎麽了?”
牧謫臉色陰沉地看了一眼萬裏無雲的天幕,冷冷道:“沒什麽,隻是不知驚擾了哪位聖人。”
虞星河滿臉茫然:“啊?什麽?”
牧謫卻沒再說話。
他已是大乘期,在那道天雷響起時就分辨出了那到底是聖人的震懾,還是來自天道的雷罰。
天道雷罰往往是又快又狠,不給人任何反應的機會便將天雷劈下。
而方才這道天雷,卻是修士之力。
有得道聖人,在窺視三界,不許任何人口中提到“回溏城”三個字。
在三界飛升成聖,斷絕因果之人,就隻有離人峰的南殃君。
離南殃。
虞星河隻是說出兩個字“回溏”,就能讓遠在千裏之外的南殃君降下天雷警示,他……是不是在掩藏什麽東西?
而他早已飛升多年,卻一直留在三界之中,是不是也是因為有什麽東西已成執念,無法放下?
牧謫隱約知曉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但卻不敢細想。
兩人走進了回溏城中,四處都是被焚燒的痕跡,隻是看著那些痕跡就能知曉當年起了多大的火,竟然能將整個城池都燒成這樣。
滿城的鬼魂,不見蹤跡。
虞星河覺得有些害怕,訥訥道:“這裏……白日裏似乎尋不到什麽線索。”
也許隻有夜晚城門大開時,他們才能從那些鬼魂口中得知十三隻疫鬼的線索。
牧謫沉思半晌,才點頭:“好,晚上我們再來。”
牧謫實在是太有安全感,虞星河本來怕鬼城怕得不行,但現在聞言眼睛都亮了,拚命點頭:“嗯嗯!”
牧謫心不在焉地出了回溏城,和虞星河叮囑了幾句,便進去了泛絳居。
沈顧容已經醒了過來,此時正跪坐在小案旁,垂眸執著筆在紙上寫些什麽。
他的情緒看起來十分溫和,神色放鬆,一頭白發用發帶高高豎起,披著牧謫的青衣外袍,一隻手撐著下頜,另外一隻手在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寫著東西。
看起來又散漫又有朝氣,唇角嗔著笑,眼尾一直往窗外瞥,似乎在打主意想要溜出去玩。
即沒有了作為沈奉雪的故作冷靜,也沒有了昨日那歇斯底裏想要將自己扼死的絕望。
若不是脖頸上那灼眼的淤青掐痕還在,牧謫幾乎認為昨晚的場景隻是他做的一場噩夢。
不過看到沈顧容已恢複正常,牧謫也不著痕跡鬆了一口氣,他走過去跪坐在沈顧容對麵,柔聲道:“師尊。”
沈顧容似乎沒瞧見他,依然在紙上寫著什麽。
牧謫沒發現不對,湊上前掃了一眼,發現沈顧容的筆跡竟然和前世沈奉雪教他的一模一樣。
牧謫愣了一下。
這一世,沈奉雪的字跡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樣,仿佛是刻意將字跡改變,而沈顧容偽裝成沈奉雪後,似乎也在故意學著他的筆跡,避免被人發現是“奪舍”,所以牧謫一時間根本沒注意到這字跡的變化。
但現在……
牧謫輕輕吸了一口氣,勉強一笑,輕聲道:“師尊在抄什麽?”
沈顧容置若罔聞,一隻手胡亂繞著垂在肩上的一綹白發,大概是抄得太煩,他將那綹發叼在口中,泄憤似的輕輕咬了咬,嘴中含糊道:“我不想抄書。”
牧謫一呆。
沈顧容一邊苦惱地抄書一邊含糊地抱怨著:“我想出去玩,不想抄書。”
牧謫終於察覺到哪裏不對了,他一把握住沈顧容的手,艱難道:“師尊?”
沈顧容冰綃下的眼神空茫無神地看了他一眼,但卻根本沒落到實處就收了回去,他苦惱地繼續埋頭抄著那煩人的書。
牧謫膽戰心驚地坐在一旁看著他。
沈顧容在抄的是弟子規和學記,他字跡鐵畫銀鉤,剛開始抄還十分工整,但越抄他就越煩躁,玩心越重,最後在抄到“禁於未發之謂豫,當其可之謂時”,他咬著筆想了想,小聲嘀咕道:“讓我出去玩,才是最適當的教書法子吧。”
他偷偷在紙張的右下角,一筆一劃地寫了個“玩”。
想去玩。
牧謫的心險些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艱難上前,抬起手扶住沈顧容的側臉,喃喃道:“師尊,您……你認得我是誰嗎?”
沈顧容被他強行掰著臉朝他看去,兩人的視線終於相匯在一起。
牧謫嘴唇發抖,幾乎是乞求地看著他。
沈顧容呆呆看了他許久,突然“啊”了一聲,湊上前疑惑地說:“你是來替我抄書的嗎?”
牧謫一呆。
沈顧容狡黠地看了看外麵,似乎在擔心先生會突然過來,他催促牧謫:“是不是呀?”
牧謫不知要如何回答,對上沈顧容陌生的視線,半晌才艱難點頭。
“是。”
沈顧容一喜,連忙把他拉到桌案前,將筆遞給他,指著學記上的一行,道:“喏,從這裏開始抄,字跡要學得像一些呀。”
牧謫渾渾噩噩地被他塞了一支筆,茫然抬頭看去,沈顧容正撐著下頜衝他笑。
“不要被先生發現啦。”沈顧容說著,笑吟吟地從窗欞出翻了出去,貓著腰偷溜出去玩了。
牧謫呆愣了半天,才猛地把筆一扔,滿臉驚恐地追了上去。
芥子中若是沒有牧謫的準許,沈顧容是不能出去的。
泛絳居極大,沈顧容在裏麵逛了好幾圈,都沒能找到好玩的,便到了偏院的梧桐樹旁,幹淨利落地爬了上去,坐在枝幹上晃悠著修長的雙腿,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小刀,開始雕手中的木偶。
牧謫現在已經回過神來,約摸著他小師尊必然是受了刺激,否則行為舉止不會這般奇怪,就好像……在刻意逃避些什麽似的。
他輕飄飄地上了樹,坐在沈顧容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沈顧容又開始無視他,一邊用小刀刻著手中木偶的五官,一邊小聲地哼著小曲。
牧謫仔細聽了聽,發現他在哼一首凡世流傳甚廣的戲曲,唱得倒是有模有樣,就是那戲文的詞完全就是文縐縐的罵人話,雖然一個髒字都沒有,但仔細聽那戲文的詞,完全就是在罵娘。
沈顧容手中的木偶就是林束和贈與他的那隻。
林束和隻是隨意刻了個模糊的五官,沈顧容拿著小刀隨意雕刻了一會,那五官便徹底成了型。
牧謫湊過去看了看,瞳孔突然一縮。
那五官正是牧謫的模樣。
不,隻是和牧謫很像。
木偶隻有巴掌大小,五官刻的極其生動,還有一根碧綠的小簪子將黑色的發挽起一半,剩下的悉數披散在背後。
溫潤似水,溫其如玉。
那木偶像牧謫,卻又不是牧謫。
果不其然。
雕刻完五官後,沈顧容又在木偶背後一筆一劃刻了兩個字——奉雪。
和竹篪上的筆跡一模一樣。
刻完字,沈顧容滿意地左看右看,因為十分愉悅,他的腳尖繃著,雙腿晃悠著交替踢來踢去,層層衣擺仿佛靈蝶般要飛起來,眉目間全是歡喜之色。
他抬手將衣服上的木屑掃掉,開開心心地捏著木偶:“先生,我做好先生啦。”
牧謫臉色猛地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