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奔
此時此刻,在距離月帆京城不遠的平原上,裹滿泥漿的一人一馬正在小雨中極速奔向即將關閉的城門。
三日三夜無眠無休的急行軍,月帆京城的城門終於就在眼前了。放緩馬速,明煜擦了一把臉上的泥漿,順手抹在坐騎的鬃毛上:“閃老弟,一路辛苦啦,咱們還有座山要爬,到了頂層的馬廄,給你吃半筐子蘋果可好?”
鍍鐸國的第十二任攝政王的長子明煜跨下的這匹馬,是他十八歲時鄰國皓翰國的王子漠伊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這匹馬身形巨大,全體黝黑,有著驚人的速度和耐力,神勇無比,而且很有靈性,把明煜當作戰友而不是主人,它態度驕傲,嫉妒心強,外人難以接近。它經常捉弄馬夫,欺負明煜的侍衛,故而軍中士兵們都叫它“魔王閃”。
三天的日夜兼程,明煜衛隊的人和馬均已經筋疲力竭,隻得在半天前就停下休整。唯有魔王閃,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急著要把剩下的路程趕完。明煜讓副將戰濛留下指揮衛隊,隻身匹馬獨自走完最後半天的路程,趕在天黑城門關閉前進入月帆京城。明煜之所以這樣拚命趕路,是因為他根本不敢有片刻閑暇,不敢讓自己有時間閉上眼睛,他寧肯累死在馬背上,也不願意慘死在噩夢裏。
暮色中,沒有了前呼後擁的衛隊,也沒有了錦旗飛揚,連人帶馬都被泥漿糊住了的大將軍就這樣如同路人甲般,隨著最後一批入城的人群,從即將關閉的城門縫中擠了進去,進到前廣場。初秋傍晚的冷雨中,廣場上的集市早已散盡,行人寥寥。抬頭望向依山而建的層層圍城,萬家燈火,逐層亮起,嫋嫋炊煙在雨霧中,給這個冷峻的石頭山城添上一絲溫柔和嫵媚。明煜習慣性地將目光凝聚在最頂層的城牆上那個熟悉的垛口:依舊空空蕩蕩。十二年了,那個每次他風光榮耀歸來的時候都會站在垛口處朝他揮手的瘦小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了。
從山腳的大門一路之字形地盤繞上山,到達第四層的軍營馬廄時,連耐力無比的閃,也開始吃力地從鼻子裏往外狂噴氣。渾身浸透了汗水和雨水的一人一馬,在半山腰寒冷的風中,霧氣昭昭地踱進了軍營馬廄。已經在吃晚飯的值班馬官兒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詭異的畫麵。
馬廄裏立即沸騰了起來,更確切地說,慌亂了起來。當值的馬倌兒們沒頭沒腦地跑來跑去,打水,拿刷子,找幹草和毯子,各就各位等著伺候“魔王閃”解鞍卸嚼刷洗味料了。但是卻沒有人知道怎樣給泥濘的大將軍卸下盔甲。明煜順著馬背滑了下來,依靠在馬側,把額頭抵在高高的馬鞍上,等待麻木的雙腿適應血液回流的刺痛。閃耐心地站在原地,支撐著夥伴,沒有一絲晃動。半晌,明煜站直身體,用手拍拍老夥計的脖頸,低聲囑咐了它幾句:不要踢人,不要踩人,不要咬人,不要用尾巴掃人,吃蘋果要等到洗刷完畢才可以。另外他囑咐了馬倌兒給閃喂完飼料後再加半筐子蘋果。
因為大將軍的貼身侍衛倌兒被留在了半天路程外的兵營,明煜隻好耐著性子,由臨時找來的幾個小兵七手八腳地卸甲,這些沒有受過勤務兵訓練的小兵,滿手泥濘地摸索著胄甲上的各種機關暗鈕,費了很多力氣才一片片把盔甲卸下來。明煜拎起馬夫打來的洗馬的涼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澆了個透,草草衝去滿頭滿臉的泥汙,披上備在馬廄更衣室裏的便服,就匆匆趕往頂層的王宮,覲見攝政王。馬廄裏,幾個小兵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地上的盔甲,一個個興奮得臉都紅了:得以如此接近鍍鐸之子,戰神明煜,這可是一個天大的談資,能在兵營裏麵大吹特吹好幾天了。
“攝政王在書房裏嗎?”明煜詢問了一下空蕩蕩大殿裏的侍衛們。
“回稟大將軍,攝政王正在小餐廳用膳。” 明煜不禁一愣。所謂小餐廳就是攝政王的私人餐廳,是給攝政王家人用膳的地方。而現如今,攝政王全家就這父子二人,明煜大多數時間巡防在外,很少回家,所以,大部分時候,攝政王都是獨自一人在書房裏晚餐。
難道父親居然料到今夜我會趕回來?明煜隨手從牆上取下一隻照明的火把,順著幽暗的走廊向小餐廳所在的東翼走去,一個左拐,走廊盡頭的餐廳門口果然有閃閃的燭光,隱隱好像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難道真有客人?可是冷到沒有朋友,連親戚都極少來往的的父親,會在小餐廳裏接待什麽樣的訪客呢?
好奇讓明煜放輕了腳步,將手裏的火把插到牆上的掛鉤上,停在了餐廳門口。餐廳裏,父親坐在主位,麵對著門口,身後的壁爐裏火光熊熊,攝政王一邊沉默地撚動著手裏的酒杯,一邊冷冷地注視著麵前盤子裏的食物。在他右手邊坐著的人正前傾著上半身,急切但低聲地述說著什麽,一眼望去,明煜大概猜到這個人是舅舅浪升。浪升的右手邊,還有另外一個人,筆直端坐的身影,看起來很年輕。似乎覺察到了什麽,這位年輕人微微地向門口這裏側了一下臉。
餐廳的壁爐裏熊熊地燃燒著炭火,洛林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中,他毫無胃口,幾乎沒有碰盤子裏的食物,隻是全身心地歡迎著壁爐裏散出的陣陣熱氣。聽著劈劈啪啪的柴火聲和低低的交談聲,他身心開始放鬆,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隱隱他聽到走廊裏有另外一個心跳聲音正在接近餐廳門口,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節奏有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一首被遺忘的搖籃曲,多年後聽到的時候,依然熟悉,感到安全。難道自己睡著了,在做夢嗎?他感覺到眼皮的沉重,緩緩側過臉,餘光中看到走廊的火把將一個高大的剪影映在門口。隻是這一瞥,洛林就對這個陌生的身影產生了一種親近感,明明連麵孔都還沒有看清,卻已經似曾相識。
洛林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鍍鐸之子,方洲的驕傲,明煜。
沒有前呼後擁,沒有鎧甲坐騎,甚至沒有披風製服,來者風塵仆仆,濕漉漉的頭發上和靴子上濺滿了泥點,寒冷中隻穿著一件甲子鎖下麵打底的襯衫,掖在皮褲裏,顯得雙腿逆天的修長,讓他高大的身材顯得更加挺拔。英俊的臉上棱角分明,很有幾分攝政王的影子。但是與狄桑那個滴水成冰的冷漠相反,明煜全身都洋溢著生命的熱情,在這寒冷的夜裏,也散發著太陽般的熱度,正如他的名字,明亮的照耀。
此時明煜已經快步進入餐廳,“見過攝政王殿下。” 單膝跪地君臣禮畢,明煜一邊起身一邊抬眼望向父親。攝政王狄桑轉動酒杯的手僵了一下,那如鐵幕般冷峻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是轉瞬即逝。明煜在三天前就放出信鴿,請奏回城,有要事商量。看表情,父親沒有想到他這麽快就到了。
“明煜!沒想到能見到你!大將軍啦!”還沒等狄桑有所回答,坐在一旁的浪升舅舅已經起身繞過椅子,向他這裏走來。明煜暗暗佩服:舅舅還是老樣子,在全方洲敢不把鍍鐸攝政王看在眼裏的,就隻有這個手握海軍重權的南海國國主,浪升王子了。
“見過國主。”明煜行禮到一半,就被舅舅拉住了,然後一個有力的擁抱,胸膛撞擊著胸膛,旋即又把明煜推到半臂之外,上下打量起來:“快讓舅舅看看方洲最年輕的大將軍是不是真的自帶光環,長出了翅膀。”餐廳裏響起舅舅爽朗的笑聲。同時,很自然地將身後坐著的人擋在了明煜的視線之外。
“是明煜的不對,多年沒有去南海國拜見舅舅一家了。表哥曉宸也成為方洲曆史上最年輕海軍上將啊。”說完,明煜向舅舅身後望去,希望來人正是這位有著“海上戰神”稱號的表兄。
“明煜將軍,擅自離守,不召回宮,一身馬夫的裝束就闖進王宮,你還顧及鍍鐸的顏麵嗎?”狄桑滲著冰碴兒的聲音冷冷地從後麵傳來。“
“狄桑,都是自家人。你看看這孩子,趕路趕得頭上靴子上都是泥漿,再急也不差一口水,一頓飯的功夫。來來,先到壁爐邊烤一烤。”舅舅拉著明煜從桌子的另一邊繞到壁爐那裏。“看來你是真有緊急事務要匯報,我們也是今天傍晚剛到。這樣吧,你們談軍務,我們明天再敘。”說完,示意已經筆直站到椅子後的年輕人和他離開餐廳。
不等狄桑回答,明煜的注意力已經被這位年輕人吸引了過去。他站在陰影中,和明煜中間隔著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位攝政王,一位南海國主,和半個房間。正呆呆地看著眼前三人的喧嘩和互動的洛林感受到明煜望過來的目光,突然醒過勁兒來,垂下眼睛,恭敬行禮。他將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口,左手放在後腰,右腿撤後半步並彎腰,行了一個標準的南海騎士見麵禮,一係列動作完成得流暢優雅。桌上搖曳的燭火,隻照亮了他一半的臉龐:少年的麵龐。
餐廳裏突然異常地安靜。洛林正在猶豫要不要手語自我介紹的時候,浪升說道:“咳,這位是飛鴻騎士團陸戰隊騎士,海戰隊預備役洛林,也是盈月堡你姨母的小兒子,你的表弟。”
洛林,明煜回憶了一下,對,是浪瑤姨母最小的兒子,也是明煜七個表親中唯一一個沒有見過麵的。這個表弟好像不會說話,年紀比較小,應該和明源年齡相仿。
想到明源,明煜心裏一痛。他下意識地舉起壁爐上放置的蠟燭台,往前邁了幾步。
“明煜,”舅舅再次擋住了他的視線,“我們也是今天才趕到這裏,你既然有緊急的匯報,我們就先下去休息了。明天再敘家常吧。”說完,浪升向狄桑欠了欠身,轉身快步走向洛林站立的地方。
洛林向攝政王行禮,然後再次向明煜行禮,抬頭的一瞬,桌上的燭火在浪升袖風帶動下跳動了一下,少年的臉在一瞬間被照亮:一張俊美的臉,一雙狹長的眼,燭光在綠色的眸中一閃,仿若流星劃過碧綠的海洋。
明煜覺得有些暈眩,不是因為這張酷似母親的臉,而是這雙眼睛,這純淨的綠色,隻能是屬於明源的眼睛。
洛林聽到明煜驟然吸氣的聲音,聽到他的心跳停頓了漫長的幾拍,咣當一聲,明煜手中的燭台掉到了地上,然後他聽到明煜的心跳在狂熱的加速。這父子在見到親戚時候都是這樣的嗎?還來不及細想,洛林已經被舅舅拉著離開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