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鍍鐸的詛咒
舅舅和表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餐廳門口,明煜的腦子一片混亂,從左耳到右耳嗡鳴不止。一雙綠色的眼睛在眼前晃來晃去。
“明煜!”終於一個浸滿威嚴的聲音穿透進來,把明煜從恍惚中叫醒。他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追到了餐廳門口。回過身,他看到狄桑站起身,向他走來,六十多歲的身軀依然高大威猛,鷹一般洞察一切的眼睛,盯在自己臉上。
“幾天?”父親問道。
“三天三夜。”
“沙漠邊疆告急?”
“不是。”明煜習慣性地擼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馬上後悔了這個動作,因為滿手都是泥。
“你先去換洗一下,然後馬上來書房找我。”攝政王看了看一身狼狽滿頭泥水的長子說道。一邊徑自走出了餐廳。
明煜向餐桌望去,注意到洛林坐過的地方,餐盤裏的食物幾乎沒有動過,舅舅的食物也隻吃了一半。明煜不由得暗暗惱恨自己的魯莽,他打斷了一個難得的家庭晚餐:在過去的十年間,在這個餐廳裏,還從來沒有過超過兩個人的家庭晚餐。突然,他期盼著明晚,也許他們四個人可以在一起晚餐。
臨時趕回來的結果就是自己常年不住的房間非常陰冷。雖然隻是初秋,但是夜晚的山城已經像冬天一樣寒冷。“源子每次都在這個時候生病,因為季節交替,很多供暖的壁爐還沒有完全啟動”。有多少年,明煜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了?洗漱完畢後,明煜看著昏暗燈光中鏡子裏的自己,三天沒睡的黑眼圈,三天沒刮的胡子碴,棱角過於分明的臉。如果明源還活著,他會是什麽樣子?肯定不會像鏡子裏的自己。明源應該更像母親,柔和的線條,明亮的眼睛,洛林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龐在明煜腦中再次閃過。是的了,就像洛林的樣子。明天一早,我要去好好會會這位表弟。
當明煜走進攝政王書房的時候,他的頭發還是潮濕的。狄桑正在大書桌後翻看著什麽畫稿,冰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陣食物的香氣從壁爐前飄來,明煜扭頭看到小餐桌上放著一個托盤,裏麵有熱湯,麵包和肉幹。明煜這才想起,從昨夜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這時候他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嚕地叫起來。走到小餐桌前,明煜麵朝東方默念一下,然後坐下,風卷殘雲地吞完三個人的飯量。用餐巾擦擦嘴,剛要伸手去拿酒,“匯報前不可飲酒。”傳來狄桑的聲音。
明煜走回到大書桌前站定,並沒有坐下。狄桑在翻看一份古老的地圖冊,裏麵有一些城市的俯瞰圖。“父親,”明煜猶豫著,這一路他不是沒想過怎麽向攝政王陳述,可是斟酌來斟酌去,也沒想好一個肯定的方案。狄桑難得地抬起頭來,注視著洗去汙垢後長子那疲倦的麵容和眼睛周圍的黑眼圈。這個從小被讚為騎射神童,長大後晉升為“方洲戰神“的鍍鐸之子,很少顯得如此的猶疑和脆弱。
狄桑意識到,他將要聽到的匯報的駭人程度,堪比今天下午從浪升那裏聽到的。“直說。”
“我,連著三個晚上做了同樣的噩夢。”明煜沙啞著嗓子,決定直接說。明煜看著父親的眼睛開始失去了焦距,仿佛穿過了狄桑的臉看著遠處的夢境。“黑色的洪水淹沒了大地。洪水從天上傾倒下來,從地底下湧出來,從四麵八方來。沒有地方逃。城市,高山,森林,湖河,都沉沒在黑色的大水中。王公貴族,市民百姓,抱著孩子的媽媽……無一幸免。”說到最後,明煜的聲音隨著他的身體一起顫抖起來。
這幾天他一直努力控製自己,不去想噩夢裏的畫麵,不去感受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隻有戰濛知道他的夢,因為連續三天都是戰濛把他從噩夢的驚恐中搖醒的。也是戰濛跟隨他在三天之內越過邊境,途徑五個駐防營,換馬不換人地跟隨他到最後一站。
一杯酒塞到了明煜顫抖的手中,狄桑不知道什麽時候繞過書桌,站在了他麵前。他的表情很難讓人解讀。但是可以確定,沒有驚訝,甚至有些如釋重負的欣慰。欣慰?明煜覺得自己一定累花了眼,就像剛才在餐廳裏仿佛看到少年明源。
狄桑推著明煜走到壁爐前,把他按到沙發椅裏,然後自己在對麵沙發中坐下。明煜用雙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感受著濃烈的中州釀一路從口腔燒到胃裏。他不知道,就在前不久,同樣的畫麵出現在同一個地點。
沉默了很久,狄桑才開口:“我一直以為你可以幸免這個詛咒,可以一生不用背負這個原罪。畢竟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都被跳過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狄桑停頓了一下,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純粹的鍍鐸皇家血統,承襲一個叫做夢啟的詛咒。這是做為原大陸幸存者必須要記住的責罰,要承受的原罪。這樣,我們才能永遠不忘,原大陸是為什麽被沉沒的。才能夠讓世世代代記住,不要重蹈覆轍。”
明煜盯著仿佛陌生的狄桑。
“記得你小時候問,為什麽八千年來,隻有鍍鐸國一直在沿襲皇室獨子的律法?就是因為隻有我們,一直背負著這個原罪的詛咒。五千年,一萬年,方洲可以忘記,鍍鐸不能忘記。”狄桑又停頓了良久。“夢啟,不僅可以思故,也可以看到未來。雖然曆代很少有關於對於未來預言的記載,但是的確有夢啟看到了不是過去發生的事。湧泉王子當年就是連續在夢中看到還有其他幸存的漂浮大陸,才帶著一支船隊向東尋去。他親筆描寫了夢中的景色,也曾找畫師繪出他看到的漂浮大陸的景象。他還提到一種緊迫感,讓他不能停留在方洲大陸。”
“那我看到的,是發生過的原大陸的沉沒,還是,還是……”明煜急切地問道。
狄桑看著明煜的眼睛:“在你夢中被淹沒的地方,有沒有你熟悉的景象?比如建築,城市,山峰地貌?”明煜閉上眼睛,他實在不願意去回憶。“看不清,我就在地麵上,周圍就是洪水洪水,和惶恐的人們。不過他們的衣服好像和我們不太一樣。”
狄桑站起來回到書桌邊,翻找出一個圖冊,回到壁爐邊,翻到一頁,遞給明煜:“服裝像這樣的?”明煜搖搖頭。這個畫冊好像是原大陸風情民俗畫冊,他前後翻了幾頁,直到一頁紙上的幾件兒童服裝映入眼簾:“好幾個小孩子的衣服是這樣的。”狄桑看了看,說,“這個是原大陸西域地區一個民族的服裝,這個地區離方洲很遙遠,所以我們的方洲上沒有這個民族的存在,也沒有這樣的服裝。這樣看來,你的夢啟,是為了記住過去。”
聽到這裏,明煜感覺輕鬆了一些,如果這是攝政王家族的負擔,他願意肩負起鍍鐸的承傳。“父親,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夢啟的?夢啟會很頻繁嗎?”明煜非常想知道。
“我在十九歲的時候經曆了第一次夢啟,事後病了幾天,因為太過特殊,我就去問了祖父。他才告訴我這個秘密,他說,每一任攝政王在繼承王位的時候才會知道一些隻有攝政王才能知道的秘密,夢啟就是其中之一。後來我也有過幾次夢啟,大多數是和你經曆的類似。我在曆屆鍍鐸皇室和攝政王的記載中尋找夢啟的紀錄,對照古畫冊尋找線索,編輯了一本《夢啟錄》,總結一些規律。幾乎每個繼承了夢啟的人,都要承受身心打擊,越年輕越嚴重,越頻繁,越難恢複。曆史上很多國王很早就讓位給孩子,很大原因是心理不能承受。”說到這裏,狄桑沉默了起來。
“父親,浪升舅舅為什麽會突然造訪鍍鐸?”明煜終於忍不住問道。
“他的艦隊在海上收集了一些信息,我需要仔細研究一下信息的可信性。今天就先到這裏。”攝政王站起身,拿起畫冊,走回到書桌前:“你今晚好好休息,應該不會很快再有噩夢了。”狄桑對欲言又止的明煜說道。
“父親,舅舅他們……”
“你可以退下了。”狄桑突然聲音變得冷硬。
從書房出來,明煜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去王宮西區的貴賓廳找舅舅浪升。但是他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而且自己也快站不住了。“明天一早。”他對自己說,拖著疲乏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所幸的是,臥室的壁爐已經升起了火。
夢啟,但願再也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