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神的心魔
兩周日夜兼程的航行後,迎來了第一個“聚餐”日。當天傍晚,三艘艦船降帆下錨,休整一夜。洛林和戰澤跟著艦長雷鵬,第一次以海軍軍官的身份登上了海魂號。海魂號上的“大叔們”非常歡迎整個艦隊最年輕的兩位軍官的來訪,像對待弟弟們一樣寵愛有加。估計每次艦長曉宸不在的時候,一向紀律嚴謹的海魂號官兵們就會趁機放鬆一下,他們對洛林的手語非常感興趣,幾個水兵還一起學用手語唱歌,而他們選的歌,居然就是那首海珠港水手小調兒“兩眼淚汪汪的姑娘”,他們學了後麵忘了前麵,所以最後大家動作最統一的是最後兩句:“趁今夜月光明朗快來到我的小船上,讓海風吹起將我們的小船輕輕搖晃。”
“我怎麽從來沒有試過一邊唱歌一邊打手語呢!”戰澤興奮地對洛林說,一邊笑一邊唱一邊比劃著。於是從來隻是伴奏的洛林,也被強拉來一起“合唱”,幾遍下來,洛林也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滿足,好像自己真的能唱歌了一樣。
“戰澤,我們都聽說過辛巴德的故事呢。”唱歌告一段落的空閑,一位老水兵突然說道。
戰澤一驚,聽卡西莫多船長提起過,據說黑豆豆把一個誇大其詞的辛巴德的故事弄了個穆德家航船盡人皆知,風神號上有很多穆德家水手,兩船之間一來一往,水手和水兵們大概交換了不少故事吧。不過戰澤確定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就是辛巴德。再說了,這個故事裏最重要的主人公應該是曉宸和南海艦隊的神勇。所以,戰澤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眾人突然都笑了起來。戰澤感到不妙,自從上了海魂號以後,大家看他的眼神,除了像在看吉祥物以外,還有些,親切感?他突然想起來,穆德千炫在風神號上,大概是他說走了嘴吧。戰澤隻好繼續裝傻。
“當時隻有曉宸上將和羅勁醫師見過他。”老水兵說道。
戰澤看向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人群邊上的羅醫師。羅勁向他笑了笑。
戰澤突然意識到,這艘軍艦上大部分人,就是當年曾經救援過賽特號的英雄們。想到這裏,戰澤立正向大家敬禮:“感謝海魂號救命之恩!”
“果真是你啊?”大家突然七嘴八舌地圍上來。
“當時正好信號兵換崗,還是曉宸上將第一個看到的信號彈!”
“因為上將一直懷疑你們那艘商船有可能被海盜劫持。”
“我們本來我們想退後一下,再暗中跟隨一段時間。”
“我們海魂號是第一個衝上去的!那天正好逆風,上將親自操縱三角尾帆!”
大家對那次戰役似乎記憶非常深刻,戰澤雖然親身經曆了那場海戰,但是什麽都沒有看到,什麽都沒有聽到,直接睡了過去。所以他現在像在補課一樣,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解說,仿佛看到了激烈的海戰場麵,感受到曉宸上將帶領下的海軍的神勇,陌生又親切,遺憾又自豪。
“聽說上將親自給你包紮傷口呢。”
“上將也給包紮過。在這裏,你看。”
“我也有,在腿上。”
“我的在頭上,幸虧當時上將及時清理了,要不然我早就被海葬了。”一個中年水兵摘下頭上的紅色頭巾,指著毛發不生的頭頂上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疤。
戰澤想起在海珠港停泊的時候,曉宸在艦長室裏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作為一個軍人,我感謝你對戰友的保護,每一個生命,對我都至關重要。”的確,他對待每一個士兵、軍官、水手、百姓,都像對待他最關心最愛護的家人一樣。戰澤在感動的同時,也覺得釋然:這就是海魂號的魂之所在。
群情激動的場麵總會讓洛林感到頭暈眼花,他需要從這巨大情感的漩渦中抽身出來,到甲板上去平靜一下。但是他知道戰澤不希望自己離開他的視線,而現在正是以戰澤為中心的時刻。糾結中,他發現羅勁醫師默默地離開了餐廳,於是毫不猶豫地跟了出去。
甲板上,洛林站到羅勁醫師的身邊。可以說,羅醫師是看著洛林長大的,小時候洛林很不喜歡醫生,但是他很信任羅勁,以為他是浪升舅舅的弟弟,把他當作成小叔叔,很聽他的話。羅勁除了醫術精湛以外,還非常懂得人心,特別善於醫治那些看不見的創傷。洛林特別佩服他這一點。洛林自己可以聽到、感受到人們的感情起伏和內心困擾,卻沒有辦法幫助他們了解和控製自己的情緒。包括他自己的情緒。
但是今晚,他似乎感受到這位心靈醫師羅勁,急需接受撫慰和幫助。“小洛林,你不僅有方洲最靈敏的耳朵,更有著方洲最敏感的心。”羅勁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直接開始。他的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似乎離開嘴唇就立刻飄散在夜色中。
“其實你的表哥內心非常苦,他的背負太多、太沉重。別說一個人,就是一個神,也不可能背負整個方洲、整個世界。對嗎?”羅勁仰頭望著晴朗的星空,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就像你和戰澤,是從訓練營一起摸爬滾打出來的好兄弟;像明煜和戰濛,是征戰多年生死相依的夥伴,曉宸也曾有過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一同經曆了陸戰訓練營、海戰訓練營、一起進入海軍,他和曉宸一樣的神勇。但是在他們遭遇的第一次海戰中,他的戰友就失蹤了。據說那次海戰非常慘烈,他們的軍艦被幾艘海盜船偷襲,雖然最後以海盜撤退告終,但是雙方都死傷慘重。戰役結束後已經身負重傷的曉宸尋不到自己的同伴,不顧一切地跳進大海裏去尋找。後來被其他戰友從海水裏撈了回來,奄奄一息。”
說到這裏,羅勁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道:“隻能用九死一生來形容吧。但是他的康複之路漫長而崎嶇。照他父親浪升王子當年說的,隻有心靈創傷開始平複,健康才會回來。你的表哥在無法自拔的自責中陷入嚴重的憂鬱。我就是在那時候開始研究心理疾病治療的。這些年來,我看著他開始接受現實,慢慢走出陰影。他在每一個被他和海軍救助的人身上尋找救贖,但是他每次出海,仿佛都是一種自我放逐,他也從來沒真正停止過尋找。”
聽到這裏,洛林的心都跟著疼了起來。他小時候很少見到表哥曉宸,曉宸在他的心目中就是所有人形容的那樣,有著各種稱號和光環。每次見到他本人,洛林隻能感受到他如大海般深沉,難以接近、難以捉摸。
“直到五年前。”羅勁轉過身來,看著洛林的眼睛,洛林似乎明白了什麽:“六年前,他在賽特號上看到了一個被他救起的少年水手。那天我也在,我不知道他在那個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什麽,但是從那一天開始,曉宸開朗了很多。似乎,他在那個少年身上,找到了逝去的同伴的影子。我曾問過曉宸,他說,他隻是突然明白了,唯有釋懷,才有自由。他希望夥伴不會因為他的不能釋懷而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聽到這番話,洛林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襲來,似乎這些話預示著什麽,就像在讀一本書的時候,預感到不久的將來需要翻回到這一頁,於是事先在這裏折下一頁書角作為記號。他覺得心裏一陣絞痛,不禁抬手揉著自己心髒的部位。
“四年前再次見到那個少年水手後,曉宸有了更多的變化,他不再是一塊冷冰冰的鐵板,他,溫暖了很多,柔和了很多,也快樂了很多。”沉默了一陣,羅勁繼續道:“你大概想問我為什麽告訴你這些事,對嗎?”
洛林點點頭,他嘴唇蒼白,胸口的疼痛依然在繼續。
“你相信預感嗎?”羅勁顫聲問道。洛林搖晃了一下。羅勁立刻抱住了他。把頭抵在羅勁的肩膀,洛林艱難地點了一下頭。羅勁沒有再說話,輕輕按摩著洛林僵硬的脊背,幫助他放鬆下來。
“方洲的將來充滿了未知。方洲的移民之旅且慢且長。你和戰澤,一定要時時刻刻保護對方,為了彼此,為了方洲,也為了在乎你們的人。”羅勁囑咐道。
這時候,洛林聽到了戰澤焦急的腳步聲和比腳步還緊張的心跳聲。站直身體,他深呼吸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然後轉身衝著甲板入口。戰澤飛奔上來,看到洛林和羅醫師在一起,明顯鬆了口氣,用手拍著胸口,像極了剛才洛林的動作:“呼,在這裏,嚇了我一跳!”說完,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二人的表情,但是沒有再問什麽。
“我需要透透氣,正好羅醫師也上來,就沒告訴你。”洛林手語解釋。
“別擔心,這裏是海魂號,全方洲最安全的地方。”羅醫師說完又問:“你是怎麽脫身的?”
戰澤無奈地撓撓頭,他突然發現洛林不在餐廳裏,話還沒說完,就急赤白臉地奔了出來。
這時候他們看到一艘小艇在向海魂號靠近,是曉宸帶走幾位官兵回來了。洛林知道他們也要隨著自己的艦長回到希望號去了。“今晚沒有航行,你們好好睡個踏實覺。檸檬汁還有嗎?千萬別忘了,每天要滴幾滴。”羅勁又開啟了醫師模式。
“記得了,羅勁醫師。我們船上也有。您這裏也要多保重!”戰澤一邊說,一邊往下甲板走去。
“今晚的話,隻在你我之間。”羅勁輕聲囑咐了一句,洛林點頭。
回到軍艦上自己的艙房裏,洛林情緒非常低落,他不敢也不願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或者戰澤,要麵對沒有對方的人生。他更不能想象,外表無比堅強的表哥,曾一度掙紮在悲傷的痛苦中。躺在低矮狹小的床鋪上,洛林背對著戰澤,默默地在心裏留著眼淚。感受到他的難過,戰澤沒有追問,而是用手語“唱”起了那首歌:
兩眼淚汪汪的姑娘呀你為什麽悲傷,
難道你思念的情郎啊還在海上飄蕩。
趁今夜月光明朗快來到我的小船上,
讓海風吹起將我們的小船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