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這還是條青雲路
“自然可行。”柳時元興奮道,“要知道,在上京羈留的書生,其實大多數家境並不好,郭大娘子您對這上京吃穿用住的價錢應該再熟悉不過了,哪一樣便宜?他們留在上京,手中拮據的很,隻是其中良莠不齊,有的是真有才情,有的卻是草包,大娘子若要‘買詩’,卻也不能什麽樣兒的都要。”
“這個自然。”郭碧玉喜道,“您這麽一說,我心裏豁然開朗。”
她邊踱步,邊道:“光是‘買詩’來詠唱,倒顯得我格局小了。來盛世華音的客人都不會是一般人,總會有人別具一雙能賞識有才之人的慧眼,有才華的人,他寫出來的東西我會請最好的樂師譜曲吟唱,助他成名,讓他的詩句名動上京,讓他的人不至於有遺珠之憾!”
“啪啪啪!”柳時元鼓掌讚道,“郭大娘子當真心胸不輸男子。”
郭碧玉莞爾道:“柳先生可別誇我了,我是個小娘子,才這般大方,我如果是男子,打死我也不會資助這些考場上的‘敵人’呢!”
她爽直開朗,不說虛言,這點一直是柳時元極欣賞的,便笑道:“聞弦歌而知雅意,大娘子的意思,我懂了。”
拿了主意來問他,隻是一小半兒用意,另一大半兒,則是希望柳時元幫忙搭個橋。
郭碧玉誠摯地道:“柳先生冰雪聰明,這世上,樂師是低賤卑微的,無論怎樣潔身自好,努力精研技藝,可在很多人眼裏還是供人取樂的存在。”
柳時元待要說些什麽,郭碧玉又道:“而士農工商,士在最上,商居末流。我這樣一個行商的女子,要為樂師,向讀書人求詩歌來吟唱,就算是有酬勞,也是難如登天。這是事實,我知道有才華的人不乏孤傲之輩,便是權貴下令,都未必肯遵從,更不要說我了!我要去貿然提出,怕人家以為是一種侮辱,所以我才想拜托柳先生。”
說罷,郭碧玉屈膝施禮。
這世界上,聰明人不多,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不多,柳時元卻覺得郭大娘子是其中的一個。
求詩這件事情,其實也沒有郭大娘子想的那麽難,皆因時人以風流為傲,每年不知道多少讀書人新來上京,流連於平康坊那一片紅巾翠袖之中,吟詩作賦贈予佳人的可不在少數,難道就比贈予樂師更體麵?
更有才子們眠花宿柳,幾乎就靠相好的娼妓來養活了,又有哪門子自尊自傲?
想到這裏,他鄭重道:“我願意幫郭大娘子盡力一試。”
郭碧玉這才展顏笑道:“多謝柳先生。”
實際上,她還有沒有說出口的話。
而今無論是在雲韶府,亦或是上京之中,常見的歌舞戲翻來覆去不過就那麽幾處,常演的話,無論多好看,也不耐看了,所以她還要收一些行卷。
行卷可是文人用來敲開達官貴人門扇的敲門磚,隻是裏麵內容不盡相同,有的擅詩詞,有的擅策論,匯集一卷,遞到未來可能做房師的大人家中。
策論自然不是郭碧玉要的,她要的是那些寫著傳奇本子的行卷,最好故事新奇,詞句豔麗。
隻是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還急不得。
等求詩這件事情做成了,再求行卷,自然就方便的多。
郭碧玉道:“柳先生若是有了人選,不妨先請到盛世華音一會,我會叫人幫您留一個房間。”
柳時元笑道:“這麽看來倒是我賺了,誰不知道郭大娘子的盛世華音一屋難求?”
二人相識一笑。
柳時元看到的是借由郭大娘子展開的一片他可能自身無法經營的人際圈——這圈子裏,自然還包括那些未來可能會打交道的達官貴人。
郭碧玉看到的,則是盛世華音金光燦燦的未來。
…?……?…
臨近年關的時候,上京下了一場大雪。
大雪還沒消融的時候,落魄詩人姚文琢的一首《江雪》傳遍了上京。
隨著這首詩的流傳,關於這首詩的佚事也傳遍了上京,在文人中口口相傳,被老百姓津津樂道。
因為這詩歌是從盛世華音傳出來的。
當時屋內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窗簾之外,是洋洋灑灑落著雪的曲江池,遠處的芙蓉園中,月色下的紅牆碧瓦上披霜掛雪,如同鑲了一道道的銀邊。
岸邊的樹枝如同瓊玉凝結,沿岸積著一片如同最潔白的酥酪一樣的雪,被雪映襯的格外幽深漆黑的池中,一道道遊船燃著紅燈而過,從盛世華音的樓上,還能隱約望見其中人影晃動。
就在大雪的當晚,樂師們輕按檀板,悠揚的樂聲中,揚羽的聲音響徹了盛世華音,甚至遙遙傳到了曲江池畔。
歌聲悠揚如同曠野飛雪,清亮如同江畔水聲。
一時間,就連應召前來的歌伎都停下了嬌聲軟語。
賞雪,飲酒,擁暖爐,環珠翠,品詩文,聽妙曲。
人間仙境,不外如此。
這如果不是世間最怡然自得、最雅致的享受,還有什麽是?
揚羽對這首詩的演繹自然不用多做誇耀,他現在是上京之中已經足可以與仇十郎相提並論的聞名樂師。
最讓人興奮的是,多年不第的老秀才姚文琢,靠著這一首詩便翻了身,出了名。
這一曲聽畢,聽說有不少貴人從中聽出了高妙之意。
第二天便有貴人尋到了姚文琢容身的破屋,相談半日之後,以牛車相迎,直接聘到了府中,以為貴賓。
去晚了半日的,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姚文琢多年不第,又不英俊,也不瀟灑,年歲大了,就是一副落魄中年的模樣。他平日裏既不喝酒,也不飲宴,更不去花樓,最愛的事情就是窩在屋子裏琢磨詩句,常常弄得滿嘴是墨,邋遢之極,就連街坊鄰居都不待見他。
而今就憑著一首交給郭大娘子的詩,就靠著盛世華音翻了身,誰不說他撞了大運?
一時間盛世華音的生意一下子排到了年後。
這可不光是一首詩的功勞,而是由這首詩而引發的連環的效應。
對於盛世華音而言,時時有新詞,月月有新聲,以及每個晚上樂師配置上的不確定性,是一種吸引和留住貴客的保障,總唱陳詞濫調,那可就不新鮮了,就算是宮裏頭的霓裳曲,聽十遍也膩了不是?
可樂師們可不是誰都能隨便請來好詩作的,來盛世華音的樂師名聲又都不小,水平爛的,實在下不去口,像盛世華音十天半個月就能拿到一首堪稱佳品的詩作,且還願意提供給他們來創製曲樂演唱,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具有太大的吸引力了!
而對於那些上進無門的文人們,仿佛盛世華音就是另一個能吸引考官、房師大人甚至王侯目光的途徑,別說郭大娘子還給錢,就是不給錢,能在盛世華音這個地方讓頂尖的樂師吟唱自己個兒的詩作,那可也能名聲大噪了!
到了這會兒,各個詩篇就如同雪片一樣,送到了盛世華音這邊。
郭碧玉可不是什麽都要。
這會兒她不缺詩作,轉而卻將這些詩篇都送到了瞿長青那裏。
瞿長青有個梨山文會,裏麵的文人常常作詩加上互相品評詩文,一旦挑出好的,郭碧玉出錢,幫他們出集子,隻有一個要求,被選到集子裏的詩,隻有盛世華音能首唱。
被篩下去的,自然原詩退還——這件事郭碧玉做得也厚道,絕不叫人知道誰送了詩作,誰沒被選上——她可不做這打人臉的事兒,不但不做,還叫人把梨山文會的評語也謄寫了一份,一並裝在信封裏送回去。
在她看來,這都不是事兒,結個善緣唄。
這麽一來二去的,過了年到了開春春闈之前,上京裏麵再提及郭大娘子,再也沒人將她當成一個單純的商戶女子看待了。
上京之中,有誰不知道盛世華音?那是顯赫的權貴們最喜歡去消遣的地方!
有誰不知道華音曲社?那裏麵都是最頂尖的樂師才能加入,談曲論藝!就連李一川都去過兩次,厲害不?
又有誰不知道梨山文會?這文會的後頭,就有郭大娘子的影子!
有了這樣的基礎,郭碧玉才開始收集行卷。
傳奇本子,寫的人少,即便能寫出來,也還帶著文人咬文嚼字的晦澀勁兒,既不順口,也不香豔,郭碧玉掃了一眼,就算她不懂行吧,也知道這不能拿來直接用。
這事兒急不得,她便帶了收過來的十來個本子,去了盛世華音。
這個晚上,是有一場歌舞戲的。
隻要晚上有揚羽的時候,郭碧玉都要過來。
她知道揚羽大部分時候即使不登台也會在這邊壓場,可她卻沒法子每天晚上都過來陪著揚羽。
雖然郭皋和費氏知道她這邊盛世華音是個不得了的大生意,對她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她也不能做得太過,一個小娘子見天兒夜裏往外跑……她就算是自己個兒不在乎,可也怕她爹娘憂心。
郭碧玉明白,她已經夠不讓人省心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