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侯孝賢的前車之鑒
林海突然發飆,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在場的近百號人,除了井關惺懂些漢語,其他人根本聽不懂林海和陳楷歌說了什麽,本來就很好奇,這下更好奇了。
大約是林海身上猶如實質的怨氣太過濃烈,沒有人敢去攔他,紛紛將陳楷歌當成了解惑對象。
一個記者問出了大家的共同心聲:“陳導,你們剛才聊了什麽?”
陳楷歌被他打擾,才從莫名震撼中回過神來,歎了口氣,說道:“他給我上了一堂課,對我的觸動很大……”
說完,不理會記者們的追問,快步離開了放映廳。
……
林海發了一通飆,出了劇場就後悔了。
“這事鬧的……”
他苦笑著拍了拍腦袋,坐在花壇邊,出神的望向天空。
冷靜下來想想,他剛才的話太偏激了。如果說洋人的獎項都是骨頭,那他算什麽?
他一心想攀上日本娛樂的高峰,不也是為了爭口氣?就許他雙重標準,不許別人為國爭光?跳出泥潭說得好聽,你又為泥潭做了什麽?
天底下沒有這種道理!
林海懊惱不已,猛地站起身,結果差點和大島曉美撞個滿懷。
大島曉美問道:“你沒事吧?你們說了什麽,怎麽發那麽大脾氣?”
林海答道:“是我一時想不開,鬧了情緒……對了,裏麵怎麽樣了?”
“你還問呢!”大島曉美瞪眼道:“你大吼一通,別人都嚇傻了,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有人說,這個配樂師真有個性,連國際導演都不放在眼裏……”
聽她這麽說,林海更頭疼了。
自己一時嘴快,搞得陳楷歌下不來台,也不知道那些無良記者會怎麽寫。
希望現場沒有中國記者,不然傳回國去,自己恐怕要被扣上漢奸的帽子,那真要自絕於人民了。
……
正在頭疼,陳楷歌和井關惺迎麵走了過來。
“陳導,”林海連忙迎上前去,不好意思的說道:“剛才一時衝動,實在非常抱歉……”
“少來這套!”陳楷歌佯怒道:“剛才不是挺拽?這會兒慫了?”
說完,哈哈大笑,接著道:“正要找你,你嘴上痛快了,我還有一堆問題呢……”
……
“荊軻刺秦王?”
林海跟著陳楷歌來到他下榻的酒店,老陳一句廢話沒說,直接塞給他一個劇本。
“這是我接下來準備拍的電影,你看看。”
看看就看看。
林海也不廢話,直接翻看起劇本。
過了一會兒,林海合上劇本,欲言又止。
陳楷歌不滿道:“有什麽話就直說!”
“那我可說了。”林海揚了揚手裏的劇本,說道:“作為藝術片,很精彩,作為商業片,很失敗。”
“怎麽講?”陳楷歌也不著惱,虛心問道。
林海說道:“原因放在一邊,我想先問陳導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司馬遷的《荊軻傳》裏,誰是主角?”
“《荊軻傳》,主角當然
是荊軻。”
“那麽第二個問題,荊軻在大眾眼中,是個怎樣的藝術形象?”
這個問題同樣毫無難度,陳楷歌不假思索道:“悲劇英雄。”
“好。”林海拿起一張紙,在上麵寫了“荊軻,悲劇英雄”幾個字,而後說道:“悲劇英雄也是英雄,所以——”
林海用筆將“英雄”二字圈起,說道:“這是一個富有英雄主義色彩的故事,迎合了大眾的英雄情結,所以時至今日,人們聽到‘風蕭蕭兮易水寒’,依然會感到心潮澎湃……”
林海話鋒一轉:“但是,您這個劇本卻不是以荊軻為主角。”
“沒錯,這部戲我是以秦王嬴政為視角……”
“這就是敗筆所在。”林海示意陳楷歌稍安勿躁,接著說道:“我能明白您的意圖——秦王作為帝王,他的人性複雜程度遠遠超過荊軻,更具有藝術深度,同時,他還是事件誘因和核心人物,貫穿始終,可挖掘的戲份也比荊軻更多。但是,這是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如果站在觀眾的角度,讓他們在九十分鍾時間裏理解這麽複雜的人物,恐怕有些強人所難。最重要的是,你還打算在海外上映。”
林海轉向井關惺,說道:“井關先生,你是日本人,你告訴我,日本有帝王嗎?”不等井關惺開口,林海補充道:“準確的說,是那種一言九鼎,流血漂櫓的帝王。”
井關惺很茫然,也不知道是因為聽不懂,還是想不出答案。
林海又轉向陳楷歌。
“日本最有帝王氣質的,大概是豐臣秀吉,但是和中國帝王比起來,充其量也隻能稱之為梟雄。正因為如此,日本人對中國的三國史最有認同感,如果陳導以曹操為主角,票房應該值得期待,如果換成秦始皇……”
陳楷歌咀嚼著林海的話,自言自語道:“認同感……”
“是的,認同感。”林海點頭道:“一部優秀的商業片,最重要的就是廣泛的文化認同感。我舉幾個例子——《坦泰尼克號》,主題是愛情;《肖申克的救贖》,主題是自由;《阿甘正傳》,主題是‘勤能補拙’……”
林海一口氣舉了好幾個例子,而後說道:“這些電影的共同之處,就是承載了普世價值觀。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對於愛情、自由、勤勞等等,都有相同或近似的理解。情節編排上也是如此。拿《阿甘正傳》來說,我從中看到了中國的愚公移山,日本的稻草富翁,西方的金斧子銀斧子……什麽是認同感,這就是認同感。”
“觀眾認同電影裏的價值觀,才能理解它,才會接受它。而您的這個《荊軻刺秦王》,恕我直言,國外觀眾恐怕很難理解這個故事,他太複雜,太抽象,作為商業片完全不及格。”
陳楷歌沉默少許,問道:“你的意思是,用荊軻做主角?”
“是的。荊軻是英雄,他對太子丹的忠誠、他和高漸離的友誼、樊於期對他的信賴,這些都具有普世價值,即使對中國曆史一無所知的外國人,也能產生共鳴——誰又能說荊軻身上沒有騎士精神呢?”
陳楷歌連連點頭,覺得林海說的有道理,但還是有些猶豫。
“可是這樣一來,故事就太直白了。”
“直白不好嗎?”林海反駁道:“先讓觀眾看懂,然後再談藝術體驗,中國曆史博大精深,你覺得淺顯,我還怕老外看不懂呢。”
陳楷歌笑道:“你自己可不是這麽做的,你覺得有幾個人聽懂了你的音樂?”
林海撇嘴道:“音樂和電影的區別姑且不論,那部片子又不是我掏錢拍的,我可以任性,你卻不同。你要是舍不得這個劇本,完全可以等賺了錢,再拍一部啊。”
“我覺得林君說的很有道理。”一直沒吭聲的井關惺突然開口:“電影終究是要賺錢的。”
“侯孝賢的前車之鑒啊……”林海苦口婆心的勸道:“藝術片說白了就是非賣品,但是商場裏不能都是非賣品,否則消費者吃什麽,穿什麽?”
聽林海這麽一說,陳楷歌猛然驚醒。
是啊,灣省影壇的前車之鑒還曆曆在目,現在不知道多少人在罵侯孝賢的新電影運動,大陸難道也要重蹈覆轍?
什麽是新電影運動?
所謂灣省新電影,指1982到1987年發生在灣省的一次電影現代化運動。在當時,為了扶持電影產業發展,省政府推出了電影輔導金政策。
說白了,你拍片錢不夠?別慌,我們補給你。
這本來是好事,但是有了錢,電影人開始為拍什麽產生爭執。
最終獲勝的是以侯孝賢為代表的“藝術派”,他們主張電影是理性思考而非娛樂,拍攝了大量藝術片……
然後,就沒然後了。
藝術片不接地氣,票房慘淡,藝術家們入不敷出,即使有輔導金也無濟於事,於是有了“越輔越倒”的說法。
大陸的電影人深受灣省影響,長期對商業片持敬而遠之的態度,直到上個月,來自美國的大船在中國狠刷了一波票房,藝術家們眼紅之餘,才開始正視商業片的價值。
陳楷歌自己也是其中一員。
如果沒有來自大船的刺激,他恐怕也不會答應井關惺的合作請求。
……
“所以,要改?要改!”
陳楷歌連說兩個要改,前一個是對林海說的,後一個是對自己說的。
下定決心改劇本,接下來就是——
“怎麽改?”陳楷歌問林海:“如果是你,你怎麽改?”
“兩種思路。”林海配合著手勢,說道:“第一種是按照原著的時間順序,按部就班的講故事。這樣做的好處是,電影結構很合理。從會謀於燕,到渡易水,再到刺秦,層層推進,最終達到高潮。”
“另一種要複雜些。我們知道,刺秦的本質是陰謀,而荊軻隻是其中一環,如果用他貫穿主線,那就太單薄了。另外,主視角也不容易營造史詩感。所以可以采用倒敘和插敘的方式,視角的選擇,不妨采用高漸離的視角……高漸離同樣有過刺秦舉動,其中不僅有忠,更有義,豪氣稍遜,但悲劇色彩更濃……將電影開篇放在秦王稱帝後,以高漸離在宋子城的經曆作為主線,將荊軻的故事以回憶的形式穿插進去,這樣電影的層次感會更豐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