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鴛鴦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門裏慢吞吞的伸出來, 來福畢恭畢敬的把剛買回來的熱騰騰的炒栗子遞給那手的主人。手接了紙袋,嗖的一下立刻縮回去了,跟個鬼影兒似的。接著, 門發出”咯噔“一聲, 被裏頭的人靈敏又迅捷的關上了。
傅行簡的白綢小褂敞著懷, 底下褻褲也沒好好穿。一隻手拿著紙袋子,他一邊吃栗子一邊往裏頭走, 同時對著不遠處那張掩著紅帳子的大床道:”箏兒, 栗子來咯,快起來吃!”
“我說了你別叫我箏兒, ”帳子裏的人不滿的說, 但聲音軟洋洋的, 是剛睡醒的樣子。帳子一拉,段慕鴻那張白皙穠豔的臉從裏頭露了出來。她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對傅行簡說:“以前還有我哥,現在隻有我娘才能叫我箏兒。你別趁機亂占便宜。”
“哎,這可是你告訴我你小名叫箏兒的,你要是不告訴我, 我怎麽知道?”傅行簡把栗子紙袋放在拔步床頭的床台上,對著段慕鴻壞笑:“昨天叫你箏兒你還挺樂意的, 今天起來你就不認啦?哪兒有你這樣的女人?”
段慕鴻懶得理他, 拿過紙袋子便吃栗子。床頭雕刻精美的床台上還擺著吃剩的糕餅, 啃了一半的蘋果和吃了幾顆的葡萄。一個銀鏤花的酒壺被扔的老遠,摒棄在床台盡頭。段慕鴻披著頭發, 身上穿著紅綾子抹胸披著件透紗的無袖褙子。跪坐在床上吃栗子吃的不亦樂乎。她一大早醒來不想吃別的就想吃栗子。傅行簡慣著她, 就讓人立刻去買。
“好吃不好吃?”傅行簡看她吃的認真,跟個小鬆鼠似的一板一眼的在吃,心裏覺得她真是可愛死了, 恨不得把她抱起來親一親。段慕鴻一邊咬著栗子殼兒一邊抬眼瞥了他一下道:“好吃,不過不如你在清河碼頭買的好吃。”
她忽然傷感了起來,低下頭,把紙袋子往腿前方的床上一放,濃密的黑發像條小瀑布似的立刻滑到了臉兩側。傅行簡永遠不明白段慕鴻的眼淚為什麽可以來的這麽快,頃刻之間就淚水盈盈的哽咽起來:“可——可是那麽好吃的栗——栗子·······你再——再也吃不到······到了······”
傅行簡連忙伸手去給她擦眼淚,一邊擦一邊道:“別哭別哭別哭,哎·······這個·······沒法子啊,人生苦短,不如意呢又是十有□□。別說是栗子了,就咱們清河那家瑞福樓的爆炒腰花,我都還沒吃夠呢。別說沒吃夠,這吃腰花的好處我都還沒享受到呢,我——哎哎哎箏兒你停!停!停!”
段慕鴻揪著傅行簡的耳朵,見他張牙舞爪吱哇亂叫的,登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鬆了手笑罵道:“瞧你那德行!”
傅行簡嘿嘿嘿的笑笑,並不反駁。一邊跟段慕鴻插科打諢,一邊也脫了鞋子上床上來。段慕鴻又低下頭去盯著栗子紙袋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傅行簡看著她身上的紅綾子抹胸,與那紅綾子上麵白皙的皮膚,忍不住感歎道:“哎,箏兒,你說你這些年,老是得把這裹胸勒的緊緊的裝男人,是不是很累啊?”
段慕鴻看了他一眼,仰躺著向後倒去。她閉著眼睛躺倒在拔步床裏側,用一條胳膊遮住眼睛道:“一開始覺得很累,很苦,很委屈,覺得為什麽是我,憑什麽讓我這樣?後來時間久了,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勒著不痛嗎?”
“剛開始痛,後來痛著痛著就慢慢忽略了。糟心事太多,輪不到操心這個。不過裝男人也有個好處——不用再纏足了········小時候剛開始纏的時候,真把人痛死了。還好後來放了腳。”
傅行簡把放在他們中間的栗子紙袋拿起來放到床台上去,自己也慢慢的摸索著爬到段慕鴻身邊躺著。他把自己的手臂塞到段慕鴻脖子底下,段慕鴻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傅行簡說:“這樣舒服多啦。”段慕鴻對他笑了笑道:“你這個人,都死到臨頭了,怎麽還這麽高興?”
段慕鴻在看他,他也在看段慕鴻。他看段慕鴻的眼睛,段慕鴻的鼻子,段慕鴻的嘴巴,段慕鴻的額頭。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觀察她的一絲一毫,所以第一次發現原來段慕鴻的眼睛瞳孔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種有些淺的,琥珀一樣的漂亮棕色。
“箏兒,”他輕聲說,“你真好看。”
段慕鴻又笑了笑,翻過身去背對著他了。傅行簡發現,段慕鴻現在對他的態度很寬容,比以前柔軟多了。好像他體味過她這個人的柔軟了,她才總算願意讓他去體會她心的柔軟。
傅行簡靠上去,把段慕鴻整個兒圈在他懷裏。他覺得這樣就很好,兩個人靜靜的躺在一起抱著,也不用做那檔子男女之間的事,可這便是廝守的感覺啊,多好啊。
“你還記得不記得,我跟你第一次認識的情形?”傅行簡溫和的低聲說。“我救了你,你記得嗎?”
“怎麽可能忘,”段慕鴻沒有翻過身來,雖然嗓音依舊是平時那嘶啞的樣子,但傅行簡莫名覺得她聽起來溫軟了許多。
“你對段慕雲說:‘段慕雲!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觀音菩薩麵前欺負孤女!本童子看你是不想要你這條狗命啦!’還拿狗屎砸了他。他不高興,罵你是狗屎童子。你就用好多血淋淋的東西潑了他一身!哈哈哈,段慕雲那天可狼狽啦!”
段慕鴻說這話,忽然激動了起來。翻過身來同傅行簡麵對麵。傅行簡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打在他臉上,是甜絲絲的栗子味兒的。段慕鴻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問他:“誒!你當時是用什麽東西砸的段慕雲?他一下子就被嚇跑啦!不過別說他,那些東西血淋淋的,我都害怕!”
“是狗的內髒,”傅行簡笑道。“當時金龍寺裏有幾個小和尚趁亂在佛殿後麵偏僻的地方殺了一條野狗烤狗肉吃,內髒丟了一堆在那裏。我路過佛殿,正好聽見段慕雲在欺侮你,便拿了那些狗內髒去嚇唬他——難為過了這麽多年了,我當初說的話你還都記得。”
“當然記得,怎麽可能不記得。”段慕鴻輕輕笑了。“我不但記得,後來到了學堂裏剛遇到你時,我還總想著要報恩呢。誰知道你,又煩又聒噪的。還是個霸王。誰敢惹你?我一看,得了,我這是杞人憂天了,人家強大的很,哪裏需要我去報恩。這才把這件事放下了。”
“沒事兒,那時候沒報恩,現在報恩也來得及,”傅行簡笑道。他把段慕鴻揉進懷裏親了親額頭,歎息般的說:“從前我看你對我那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還當我小時候許的願要落空了。蒼天保佑。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後我們也能終成眷屬。”
“這算什麽終成眷屬呢?”段慕鴻歎息道。“你朝不保夕,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我回到家去,也要繼續做我的段家少爺。今朝有酒今朝醉罷········”
“雁希,”傅行簡忽然低頭注視著她的眼睛,聲音很急切:“若是——我是說若是,若是我不當我的傅家二少爺了,你也不做你的段家大少爺。我帶著你逃走,逃得遠遠的!大明境內容不下我們我們就乘船到琉球去,或者到暹羅,到交趾,或者你願意我們到更遠的地方去!不要別人,隻有你跟我。我們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相依為命,終老餘生。過男耕女織的生活。你願不願意?”
段慕鴻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他,看了好久,最後她慘淡的笑了笑:“雁聲,別說胡話了。怎麽可能呢?”
傅行簡急道:“怎麽不可能!我在杭州這邊還有許多積蓄。若是你怕不夠,我再把放出去的賬全收回來!我們買一條船,從杭州出發到鬆江入海去。琉球太遠了又窮,我們不去。聽說暹羅是個好地方!《水滸》的李俊最後不就去了哪兒嗎?我們就到暹羅去,我們——”
他的話突然被打斷了。段慕鴻把手指放在他嘴巴上,直視著他的眼睛親了他。傅行簡垂下眼簾望向段慕鴻,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忽然一涼——是段慕鴻的腿纏上來了,她用腳後跟在傅行簡的後腰上磕了一下,示意傅行簡專心點。
“行吧,”傅行簡親了親她:“早晚有一天,我得死在你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開個學步車,應該不會被屏吧233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