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大盜(一更)
周大人果然還沒忘了樂安那個能說會道又俊逸風流的段朝奉。收到布以後便讓人送了雅致的信箋來, 邀請段慕鴻小聚。段慕鴻欣然赴約。順便把布莊裏的一成紅利幹股分給了周大人。把周大人樂的笑開了花。
處理完了這檔子事,慕昂也在清河站穩腳跟了。段慕鴻看看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已經是陽春三月。若是再不走,她這肚子就遮不住了。
正當她忙於打點行裝和挑選隨行時, 傅居敬又來了。
傅居敬是在黃昏時刻出現在段家後門的。起初段家的仆人還當那是一位前來化緣的行腳僧。準備到廚下去拿些素齋飯團之類的送給他。結果走近了一看清登時嚇了一跳——這身穿僧衣芒鞋, 雙手合十的年輕僧人, 竟然是傅居敬!
“傅——傅大爺?!”小廝嚇了一跳。險些向後摔在地上。
傅居敬還是從前那副對什麽都淡淡的樣子。他伸手拉住了受到驚嚇的仆人,對他淡淡一笑道:“這位小哥, 小僧如今已遁入空門, 不再是什麽傅大爺了。煩請你不必如此客氣。”
小廝訥訥連聲,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望著傅居敬。愣了一愣, 他試探著問:“那傅——小師父您要不要我去幫您請我家四少爺過——過來?”
傅居敬對著小廝輕輕一拜:“勞駕了。”
段慕鴻聽說是傅居敬, 她本來不想見。可小廝說傅居敬剃度出家了。段慕鴻便愣住。停了半晌, 她對小廝點點頭道:“那你請他進來罷。”
傅居敬走進了段慕鴻院子的正廳。一如這些年的許多次一樣。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清河傅家的長子傅大爺,而是一個布衣芒鞋的小和尚。
“你·······你當真出家了。”段慕鴻有些錯愕的望著傅居敬的光頭。他還沒有燒戒疤。大概是因為剛出家不久。黛青色的頭皮上幹幹淨淨。傅居敬對著段慕鴻緩緩行了個禮,口中平靜的說道:“本就是下定決心要做的事。隻不過前些日子·······有些事耽擱下了。所以前幾日才行了剃度。”
“你在·····哪個寺廟裏清修?”段慕鴻遲疑著問。
傅居敬看了她一眼:“金龍寺。”
他頓了頓, 輕聲道:“令兄長眠的地方——貴府把令兄的墳墓維護的很好。昨日我想去幫令兄和令尊的陵墓打理一番。結果到了發現一切都很好。並不需要我。於是我便改為幫你念經祈福了。”
“你是在為你們家的背叛道歉嗎?”段慕鴻沉聲道。“不用白費力氣了。傅家財大氣粗,我高攀不起。”
傅居敬搖了搖頭道:“雁希, 傅家並沒有對不起你。起碼我父親母親他們並沒有對不起你。這件事從始至終他們都不知情。我父親一直希望能夠和段家, 和你重修舊好。所以他已經給雁聲寫了很多封信讓他給你道歉。但雁聲一直不回信, 也不行動。我父親年紀大了受不了長途顛簸,不能再當麵去勸他。隻好作罷。”
段慕鴻點了點頭, 一副“了解”的表情。但她依舊沒有說自己原諒了傅家。傅居敬望著她半晌, 最後很慘淡的笑了一聲。
“雁希,我向你道歉。我突然想起來。雖然我父親母親沒有,但是我和雁聲, 我們都欺瞞了你。”
“噢,是嗎?”段慕鴻譏誚的笑了笑。“你終於想起來了啊?”
傅居敬依舊溫和的看著她,但搖了搖頭:“不是你想得那樣。我還是那句話,雁聲私自涉足棉紡業,包括開機坊同你作對這些事,我的確是一概不知的。但我也無意間做了他的幫凶——你還記得當初你給我的那兩千兩,讓我去杭州救他出獄嗎?”
段慕鴻一言不發的望著傅居敬,毫無疑問她是記得的。
傅居敬歎了一口氣:“那兩千兩銀子,後來我因為有事沒有帶回清河,一直放在杭州。雁聲在事發後給父親的唯一一封信裏說過,他開機坊,用的就是你的這兩千兩銀子。”
傅居敬認真的望著段慕鴻,飽含愧疚的雙手合十,他深深鞠了一躬道:“雁希,我替他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是我們兄弟對不住你。我雖是無心,可也間接給了雁聲傷害你的資本。”
段慕鴻搖了搖頭,看起來很疲倦。她撇開傅居敬,走向正廳的門。隔著一整個被夕陽霞光潑灑透了的院子,她看著天邊落日呢喃道:“秉嚴,我,原諒你了。”
傅居敬的眼睛睜得大了一些。他慢慢走到段慕鴻身後:“雁希,你太善良了。”
段慕鴻搖了搖頭,落日的餘暉落進她的眼睛。“先前我生氣,是因為我堅定的認為你參與了那件事。但現在看來,你沒必要說謊。你大概是真的沒有參與。既然如此,那我向你道歉。不過,你家帶來的那些夥計也著實在清河給我添了不少麻煩。還好我已經解決了。”
“那夥計並不是傅家指使的。不過既然你的問題已經解決,那一切都好。”傅居敬平靜地說。“雁希,謝謝你的寬容。”
“這不是寬容,”段慕鴻抬腳出門,踢踢踏踏的遠去了。聲音在春日的黃昏裏回蕩。
“我隻是不在乎罷了。”
“好一個不在乎!”傅居敬對著她的背影高聲道。“雁希!若是你願意,往後有什麽事需要我可以來金龍寺找我,我一定幫忙!”
“還有,同寺僧說時別說找傅居敬,我已經不用那個名字了。你就說,你要找金龍寺弟子,了因。”
段慕鴻回到鬆江的時候,四月已經悄然而至。鬆江到處都是一片春光明媚,鶯歌燕舞的。段家不肯放茜香跟著段慕鴻過去。段慕鴻就讓茜香假裝撞鬼,說是之前那個未出世就死了的的孩子在糾纏她,不想讓她腹中孩兒生下來。這話一說出口別說是段家人,就連葉雲仙都給嚇了個半死。立刻不敢阻攔段慕鴻了,巴不得她帶著茜香趕緊走,順便把那傳說中的小鬼也一並帶了去。
“段大哥!別來無恙!”柳小七帶著機坊的人站在門口迎接段慕鴻,茜香坐在馬車裏。柳小七眾人望著段慕鴻,臉上帶著平和的喜悅。段慕鴻蹣跚著上前拉住他道:“好久不見!小七,機坊裏近來沒什麽事兒罷?”
“有倒是有·······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柳小七有些局促的撓了撓頭。
段慕鴻笑著,讓隨侍的榕榕帶茜香去機坊後院的屋子裏休息,其他人快些回去忙正事。她則帶了柳小七和四嫂,到機坊正廳一間充作會客用的屋子裏說話。一進門四嫂便抱怨道:“段朝奉啊,不是我嗦!魏塘新開的那個機坊,真是煩死個人了!"
"叫什麽名字?”段慕鴻走到桌邊坐下。十分慶幸自己肚子裏的孩子還挺老實,很少讓她坐立難安。
“好像叫什麽·····噯,名字很奇怪的,叫什麽來著?噢對啦!叫西洲機坊。”
“西周機坊?我還春秋戰國機坊呢!有病。”段慕鴻皺著眉頭道。“老板是誰?有認識的嗎?”
柳小七和四嫂麵麵相覷,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子。段慕鴻一看,心下登時了然。沉了臉道:“是不是傅行簡開的?”
四嫂連忙瘋狂點頭:“對對對!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傅——傅行什麽的。他們的機坊本來開在魏塘附近就占了便宜,儂曉得的嘛,買紗便宜許多,尤其是織三梭和番布的,占了大便宜嘞!可這個天殺的傅鬼頭,竟然還把他的布賣的比咱們的布便宜了兩成!啊喲·······近來蘇杭一帶過來的客商,都愛買他家機坊的布啦!可真是叫人愁死了······”
段慕鴻咬了咬嘴唇,發現自己嘴唇上有塊死皮。於是很不高興的咬著那死皮道:“現在庫房裏是不是多了許多庫存?”
四嫂和小七對視了一眼,小七老老實實答道:“是,積壓了大概五百多匹。”
“這麽多?!”段慕鴻一用勁兒,把死皮一下子扯掉了。嘴唇上溢出鮮血,把四嫂嚇了一跳。
“哎喲!這是怎麽回事!快快快,朝奉你——”她拿出手絹,本想親自上前給段慕鴻擦掉,但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大好,於是把手絹遞給段慕鴻。段慕鴻陰沉著臉把血擦幹淨,咬著嘴唇道:“過會兒吃完了中飯,小七你帶我去庫房看看。若是沒什麽問題。下午我帶你去碼頭同管船的高伯打個招呼,小七你親自押船,把這五百多匹布送回樂安去。”
小七驚訝的瞪大了眼睛,訥訥應答。段慕鴻嘴裏一鹹,她知道自己又把嘴唇嘬出血了。
“也不知道小七能不能行······”站在碼頭上目送船兒遠去,段慕鴻有些憂心忡忡。
肚子裏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腳,勁兒還挺大,牽扯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嗝。段慕鴻有些哭笑不得,拍拍自己的肚子,她不敢開口說,但希望肚子裏的小東西能安靜。茜香戴著幃帽站在一旁,看著她在四月天裏為了遮肚子還穿著肥大厚重的袍子,心下很是心疼。忙勸道:“官人,如今小七已經押船走了。短期內不必擔心太多。咱們明日便去蘇州別館罷?月份大了,天天走動,怪不爽利的。”
這話看似是在說茜香,實際是在說段慕鴻。段慕鴻知道茜香是擔心自己,便點了點頭道:“好,明日便去蘇州住。免得這小祖宗天天讓娘親不好受。”
他們第二天一大早便打點了行囊往蘇州去了。機坊這邊四嫂和福叔看著,不用操心。蘇州離鬆江也不遠。順風順水的乘了隻船,第二日便抵達了。隻是一路上段慕鴻總覺得怪怪的,老覺得好像有人在暗處跟著她們。
擔憂終於在抵達蘇州的當天夜裏變成了現實——一夥來曆不明的匪徒潛入了段家在蘇州的別館,試圖洗劫。彼時段慕鴻和茜香都還在屋子裏聊著閑話準備休息。段慕鴻忽然聽見後院傳來了一聲可疑的“呼哨——”
“什麽聲音?你聽,是不是有什麽聲音?”段慕鴻拖著笨重的身軀站起來向外張望。茜香連忙跳起來,準備衝出門去求救。段慕鴻拉住她道:“你忘了你現在要偽裝的身份了?你是個孕婦!怎麽能跑出去呢?還是我去罷······”說完不等茜香反駁,她便扶著牆走出了門。
“!!!”院子裏一夥黑布蒙臉的強盜登時愣在了原地。他們一個個背上還背著大包小包,顯然是剛剛洗劫了段家的庫房。段慕鴻瞪圓了眼睛,直覺如同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了似的渾身冰涼。拚命穩住自己的情緒,她一邊往屋子裏退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大喊:“抓賊!有強盜!”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之間,為首的強盜手向背上一伸,手中霎時便多了一把小飛鏢。他惡狠狠的隔著麵罩瞪了段慕鴻一眼,一揚手將四五個小飛鏢盡數向段慕鴻甩來。段慕鴻哆嗦著想往屋子裏跑。若是在平時,這種她早就一閃身躲過了。可此時她懷著身孕,身體笨重不堪。除了回頭跑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電石火光的一瞬間段慕鴻聽見耳邊傳來飛鏢的呼嘯聲,她艱難的低下頭去想要躲避,就聽見錚錚錚三聲,三把小飛鏢已然釘在了她頭頂的門框上!而與此同時,一聲悶哼在段慕鴻身後響起。
茜香細白柔軟的手從門裏伸了出來,拚盡全力將段慕鴻拉進了屋子。段慕鴻一個承受不住,腳後跟絆在門檻上大叫著倒了下去。茜香情急,連忙閃身擋在她身後,主仆二人噗噗通通的摔在了地上,可把茜香給砸了個不輕。“小——小姐·······快關門!”茜香在被壓得動彈不得,啞著嗓子艱難的提醒道。
段慕鴻撲騰著用腳去踹那門,可怎麽踢都差一點碰不到。她驚恐的心都要停跳了,眼看著門口漸漸閃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段慕鴻半閉上眼睛想要大聲呼救,卻見那人影的主人向門內微微探出麵孔,用虛弱但關切的眼神看向屋子裏·······
是傅行簡!胸前還有一支小飛鏢在悠悠晃動。幾點血跡在他胸口的地方蔓延。看清了屋子裏的段慕鴻和茜香,他又驚又喜的睜大了眼睛,一瞬間,他好像又被加滿了勁兒似的,奮力一揮手關上了屋子的門。又掙紮著扣上了門閂。傅行簡艱難的向後轉過身來,背靠在門上望著躺在地上的茜香和段慕鴻,眼中滿是劫後餘生的關切。
“雁希!”他輕聲問。“你——你還好麽?”
段慕鴻原本還在驚慌,一看清來人是他,登時心裏便踏實了下來。踏實過後卻又是恨意,恨意之後又是悲哀。
茜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拉了起來,扶著她坐到屋子裏的紅木小圓桌邊。外頭院子裏傳來一陣喧嘩和吵嚷聲,聽起來,是護院們醒了,正在痛打盜賊。同時派出人去聯絡衙門的官差。
“你怎麽來了?”段慕鴻冷冷的問。不等傅行簡回答她又緊跟著道:“我今日一直覺得後頭有人跟著我,是你麽?”
傅行簡眼神複雜又滿懷期待的望著她,似乎想從她這裏聽到一兩句溫言軟語。捕捉到這樣兩句硬邦邦的言語之後,他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一副心寒的模樣盯著段慕鴻道:“雁希,我剛因為你受了傷,你看見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入V啦!今天說好的三更!這裏一更奉上!請客官們慢慢享用哦!往後也請多多支持吖!下午三點上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