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人勿入
這根本不能稱之為臉,它倒掛著,嘴巴在最上頭,眼睛卻在下方,而且,這頭……在轉、轉動,兩圈、三圈、四圈……直到它又轉回到原來的那個倒立的姿勢。墳頭泥土破裂,它出來了……一點點地,從那土包裏鑽了出來。
它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額。”我嗓子眼被氣息給堵住,咋也說不出話來,連喊叫的感覺都沒有。
我尿了褲子。
這怪物四下裏嗅嗅,往林子西邊去了,它的身體很短,手腳像螃蟹一樣的走。而那些手足,分明是人的手足。不直到過了多久,我能平息下來,心的撲通撲通還未完全停止。紙錢是管用了?還是沒用?
這怪物,就是祠堂裏出現過的那一個?不像,祠堂的那個有尾巴,這個……沒有。
夜裏,我磕磕碰碰,一路晃動去了祠堂,沒敢回家。
祠堂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我的靈位還在,全村人的都在,也有香草的,孫長貴的。我都不曉得,自己所見過的這些人,是否真的存在過,可他們存在我的記憶裏,揮之不去。楊師傅說的話也跟著盤旋了好一陣,該做的事情我做了,剩下來的最後一天,我就待在這間祠堂裏,是死是活,等老天的安排。
點了蠟燭,一坐到天亮,抽了整整一盒煙,嗓子疼。
天明,六點了,屋裏屋外不見一個人影。我突然發現,這裏沒了臭味了,祠堂後頭就是那條貫通全村,由東向西的河,如今已經沒水了,地麵幹燥。四周的野草仿佛是一夜間長出來似的,有的比人還高。沿著河岸,我去了幾乎人家,房子上的磚瓦已然是早就無人居住的那種,有的地方往下塌陷,門板也是蛛網多多。
這麽說,我逃脫了?
沒人了,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了。
田地裏,一片荒蕪,遠遠看見我家的房子、院子,也是空空的,似乎少了點什麽。我該高興還是該難受呢?香草……她也不在了。離開了這些怪事,本應該覺得慶幸才對,可我怎麽就高興不起來。身上的屍斑顏色很淺,我想我已經得救了。
“山子。”
嗯?咋還有人叫我。
是……大坤!
“大坤?你——”
“你在這兒幹啥咧。”大坤扛著鐵鍬衝我走來:“香草娘到處找你,你今天不是和香草結婚嘛,咋還在這裏發呆咧?”
恐懼已經不在,相比之前遇到的那些,我看見大坤有一種親切感:“好,我馬上回去。”
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全當自己已經死了吧。
下午,我進村裏的時候,人丁再次熱鬧起來,三五個男人來到我家,忙活著幫我去接新娘子。他們說,香草懷孕了,恭喜我當了爹。
“山子,你不簡單啊,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啊這是,老實說,啥時候和香草睡的?”
我苦笑:“這事哪兒能告訴你們。”
是啊,這事隻能我自己放在心裏。
天黑之後,全村人都在香草家聚集。我曉得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某個時間段,這裏亂了套,原本就亂了。孫長貴說的對,人這輩子別想掙脫自己的恐懼,隻能圍著它轉,你越想逃脫,那無形的繩子就把你勒的越緊。
香草坐在我身邊,摟著我。
“香草,你真的懷孕了?”
“嗯。”她點點頭。
“你今晚會吃我了嗎?”
“哎呀,說什麽呢,當著那麽多外人,也沒個遮攔。”
村長拎著滿滿的袋子過來了,還是老樣子,幾個人幫忙抬走,人群中,李秋梅看著我,她在笑。我和香草結婚了,夜裏,我們上床,發生關係,她沒提到要吃我的事情。兩點多,她開始鬧肚子。
肚皮在幾分鍾內膨脹的很高,裏麵的孩子就要出來了……
女人生孩子,她卻不感覺疼,還和我打趣:“山子,你就要當爹了,這是你的孩子。”
我看著它,一點一點,破開香草的肚皮,先出來一隻手,然後是它的頭……接著,是它的身體。這是個男孩兒,可我曉得,它不是‘生人’。
日子多去了幾天,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它在第三天就能下地走路了,還能叫爸爸媽媽。全家人很高興,隻有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可就算是好兆頭,又能說明什麽呢?最後一天也過去了,我大概是真的死了。
很奇怪,不是嗎?這孩子長的很快,可它卻永遠隻保留在初生的時期,說長的快,那是說它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自己的吃喝拉撒。這些日子,我和村民們吃一樣的東西,我看到的是美味佳肴,可它們真的是啥,那就不得知了。我試過在村裏到處走,也沒人在背後喊我了,半個月後,我離開村子,帶著香草和孩子去城裏。
上車的時候,司機管我們要錢。
我還活著?人能看的到我?
用東西紮了自己一下,火辣辣的疼。
還活著……真的還活著!
“山子,我們去城裏過不下去吧,哪兒都沒鄉下好。”
我看了看孩子:“香草,你不覺得娃很高興嗎?”
看看,孩子正在窗口往外看呢,成排過去的樹讓他笑嘻嘻的。
人到底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我說不清楚,我很明白,自己已經不是‘生人’了,卻還能像活人一樣行走說話。老天爺到底是咋安排的?
“爸爸,我們去哪兒?”
“進城唄。”我說。
“爸爸,我想住在很高很高的樓上。”
“好,爸爸賺錢買房子給你住。”
“爸爸,我餓了。”
“等了下車,爸爸給你買吃的。”
孩子指著車內的人說:“這麽多吃的,為啥還要買啊?”
“那……你就吃吧。”
……
我們在城裏安定下來的時候,是兩天後。我在新聞上看到一則消息:一輛中巴車從周山鎮開往平城市區,車上十四位乘客和死機意外死亡,汽車撞翻到路邊失火。
新聞還漏掉了一點,那些人的肚皮都被扒開,裏麵的心肝都被掏了出來,吃的七零八碎,還有牙齒的痕跡。
我現在越發堅定孫老頭的話了,這是個人吃人的社會。我的人離開了孫家溝,可我的魂還留在那裏。無論到了何時何地,‘你’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是啊,人吃人,人養人,人害人。
可人,不還得往好的方麵想麽?
活人規避,生人勿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