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稗官野史(十)
銀杏的果子成熟後落在地上,有被層層金黃的葉子蓋住,行人從樹下經過,難免踩爛幾個,而踩爛的果子又慢慢腐爛,形成了縈繞不散的臭味。
這片光輝燦爛的景致,也和那華美的宮城一般無二,可遠觀,湊近了卻臭不可聞。
“大兄!”葉柳園總感覺太子話中有話,幹脆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我累了,站不住了,我們先去閣中坐坐吧。”
說完拉著太子快步離開樹下,走入琳琅閣。
已經是初冬時節,太子知道葉柳園畏寒,來之前便吩咐了琳琅閣的房間中燃上暖爐,兩人剛一步入房間內,躁動的暖氣撲麵而來。
葉柳園穿得厚實,一進屋就熱得脫了外麵的輕裘,又和太子脫了靴上榻。榻上擺著案幾,臨近飄窗,身邊伺候的內侍熱好一壺酒端上來。
葉柳園喝著酒與太子聊著朝中發生的事,溫暖幹燥的火爐和烈酒驅走了入冬後在他體內縈繞不散的寒氣,對太子身份的猜測又讓葉柳園漸漸卸下心房。
室內實在是太舒適了,酒意也慢慢上頭,葉柳園昏昏欲睡。
“小七,今日你的腿還疼嗎?”太子見他困倦的樣子,放輕了聲音問道。
葉柳園撐起眼皮,將腿伸直舒展了一下,答道:“已經好很多,太醫定時來看顧,施針用藥加上按摩,平常已經不會痛了。”
強撐著回答完,葉柳園慢慢前傾似要睡了。
“小七,小七!”太子有些無奈,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道:“大兄帶你回王府睡?”
“不要……”房間內溫暖如春,可外麵那麽冷,葉柳園好不容易舒舒服服快要睡著了,加上酒意上頭,哪裏肯出去受凍。
太子見他不願,也不勉強,叫內侍過來撤了案幾和上麵的東西,帶了床錦被過來,讓葉柳園靠在自己身上,給他裹在被子裏。他想睡,便在這睡吧。
葉柳園迷迷糊糊睡過去了,羅沉在一旁卻欲言又止。
太子看過去,示意他有話就說。
羅沉一個激靈,壓低聲音道:“太醫囑托殿下要按摩腿部,舒活經絡。”
太子點頭示意知道了,側頭看著葉柳園安靜的睡顏出了神。
沒人知道他安插在靜平公主身邊的人給他帶回那個秘密時的震驚,但真正讓他感到憤怒的卻是另一件事。
在得知淑妃與禮部尚書的嫡子有私情之後,他就去追查當年之事,誰能想到葉柳園的身世遠比他猜測的還要複雜呢?
禮部尚書的嫡子沒有婚配,但卻有一個養子。那個孩子是忽然出現在他身邊的,怎麽問那位嫡子也沒有吐露生母的信息,隻說這孩子在他身邊便是他親子。
讓禮部尚書不要問他從何而來,也不要問他的母親是誰,更不要問是不是他的親子。
禮部尚書是位世家族長,他壓根不能接受自己忽然多了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孫子的事,更何況這孫子還不一定是兒子的親子。
但那位嫡子態度非常堅決,他是真的將那個來曆不明的孩子視若己出,在禮部尚書想要給他安排娶妻時,他寧願落發出家也不接受家族的安排。
最後還是禮部尚書退了一步,苦苦勸他說他若出了家,那個他養著的孩子處境必然更加艱難。那位嫡子為了那個孩子,才退了一步沒剃度出家。
太子立刻就意識到了什麽,這種陰私往事,就像一團亂麻,理不清又看不透,但隻要抓住一個線頭,總會慢慢窺探到全貌。
葉柳園不是皇子,他和葉帝沒有血緣關係,同樣和淑妃也沒有血緣關係。淑妃確實和那位禮部尚書的嫡子私通,兩人甚至多年來仍舊有聯絡。淑妃當年也確實懷孕了,懷得也確實是禮部尚書的孩子。
但瞞天過海、移花接木,淑妃的誕下的那個孩子被送到親生父親身邊教養,而一個不知哪裏來的男孩被送入宮中,成為了寵妃的誕下的幼子。
太子既驚又怒,他一度想要去質問趙皇後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這是淫亂宮闈、混淆皇室血統!事情一旦被揭發,淑妃和皇後是親姐妹,不僅淑妃和葉柳園,他、趙皇後和整個劍陵趙氏都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太子當時都已經走到立政殿門口了,但卻忽然停步,轉身直勾勾望向太極殿的方向。
一切都是錯,淑妃未出閣時便與那位禮部尚書嫡子定下婚約,兩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可錯不該淑妃在出嫁前入宮探望自己當皇後的嫡姐。然後在大雪紛飛那一晚,撞上同樣前往趙皇後寢宮的葉帝。
這是誰的錯?
太子很清楚,淑妃生子後根本不可能又太多精力去安排換子的事宜,一定有一個後宮中手眼通天的人幫著安排遮掩,才能把一切疑點和證據湮滅。而這個人,隻可能是趙皇後。
可趙皇後這麽做是錯嗎?她是中宮皇後,一夜間自己的妹妹入宮和自己共侍一夫。可那是妹妹的錯嗎?不是,她本有一場完滿的婚姻,她的蕭郎就在宮外等著。
趙皇後怪不了妹妹,因為這本就是葉帝的錯。錯不該他背叛自己的發妻趙皇後,錯不該他見淑妃起意強納為妃。正因為趙皇後是個再理智清明不過的女人,所以她才幫著自己妹妹掩蓋這一切。
所以太子沒有立場去問趙皇後,也沒有立場去問淑妃,因為錯全在葉帝,是他一手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
太子看著葉柳園的睡顏,少年的臉被酒意與屋內的暖意蒸得微紅,睡夢中卻依舊蹙著眉像在憂慮著什麽。可能是他熱了,他踢開錦被,一條腿支了出去。
太子伸手撈過他那條腿,順著肌肉和經脈緩緩幫他按摩舒展,將他的腿再塞回被子中。注視著他的睡顏,太子忍不住伸手點在他的眉心。
太子那日在立政殿外眺望葉帝所在的太極殿,想了良久,也想了很多。
他還出宮去見過那個跟在生父旁的孩子,禮部尚書家也是清貴世家,嫡子苦於無法與淑妃相見想守,便把滿腔的愛都傾瀉到那個孩子身上。認真教養他,慈愛又威嚴,讓那個孩子無憂無慮地長成了芝蘭玉樹。
而葉柳園呢?被送入宮中的幼子,表麵被葉帝寵愛著,錦衣玉食無所不有。可背後的中傷攻殲、明槍暗箭從未停歇過,他是架起的靶子,所以這個靈動敏銳的孩子自幼就學會了豎起身上所有的刺去保護自己。
可盡管他再怎麽張牙舞爪不肯示弱也不願低頭,卻終於在十五歲那次圍獵中被驚馬踏斷了雙腿,從此後落下腿疾。
淑妃愛他嗎?或許。但想必沒有對宮外親子那麽愛。
沒有了血緣和兄弟關係的束縛,太子擁著葉柳園在琳琅閣內,聽著飄窗外夏京繁華的聲音,望著葉柳園熟睡的容顏,突然有了一種瘋狂地想要保護他的衝動。
他曾經想要保護他,將他納入羽翼之下不過是因為趙皇後與淑妃的情誼,還有兄弟之間那點微薄的血脈關係。
太子的保護隻是一種對小動物的興味和保護,如今他清清楚楚知道這個弟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卻反而有了更多保護和占有的衝動。
就這樣吧,太子歎了口氣,他會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統統埋葬。
葉柳園是他的弟弟,不是血脈上的,確實他唯一認可的,想要保護的,甚至是想要擁有的弟弟。
這個秘密被人知道了,他會失去葉柳園。
在外人看來或許葉柳園擁有許多,但太子知道葉柳園擁有的其實不多,而這個秘密會摧毀葉柳園擁有的僅剩下的一些。摧毀親情,摧毀過去所有溫情脈脈的回憶和快樂,也摧毀他自己。
天色將暗時,太子必須要回東宮了。他喚醒了葉柳園,目送他登上馬車回了王府。
但太子很快就知道了,有時候,世事總不會盡如人意。
三皇子、靜平公主與駙馬死後不久,剛剛晉位的蘇貴妃被葉帝找了由頭訓斥再次變為蘇德妃。
她費勁心力得來的貴妃之位坐了不到一個月,就重新跌落回了德妃,這對她來講簡直是莫大的諷刺。不過讓她欣慰的是,二皇子和左相並未受到靜平公主一事的牽連。
但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事是,仇應居然還是驍衛副統領,並且依舊在追查刺客一事。
刺客刺客刺客,這事簡直成了朝野諸臣的夢魘。
本來仇應跟三皇子鬥毆完以調查刺客的由頭強闖三皇子的宅邸搜查,是明晃晃的公報私仇。
葉帝當然也看得出來,仇應是在利用這個理由,也利用他對付自己的兒子。
帝王和每一雙看著仇應的眼睛都看得出來,但三皇子私通和與藩王往來的事坐實了,仇應所指控的是真事,就算是公報私仇卻也無法將他如何。
可他的行為,依舊是在利用愚弄帝王,而且靜平公主一事仇應又得罪了蘇德妃和左相,所有人都在等仇應事後被處置,但他沒有。
居然沒有?
不光他沒被處罰,甚至還依舊好好地做他的驍衛副統領。
所有觀望事情發展的朝臣都覺得葉帝瘋了,葉帝為何依舊要用仇應?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知道葉柳園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啦,也開始用不同的目光看葉柳園。